那一天,朱先生走进县府,新任的县长认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熟谙县长。因为国事频繁,新来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见本县贤达名流,一来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粮征捐征丁的军务大事当中。新任县长姓巩,脸上有稀稀拉拉几粒麻点,一瞥见朱先生,劈脸就问:“你是哪个联保所的?壮丁征齐了没?”朱先生笑笑说:“我不在联上,也没在保上,我在书院编县志。”巩县长自发闹下曲解:“那你去编你的县志,到这儿乱串啥哩!”朱先生说:“县志编完了要付印,给编辑先生的人为也该清了,请你给拨一点经费。”巩县长脖子一仰:“那里有钱呀?”朱先生说:“用不了多少钱,少买两杆枪就充足了。”巩县长瞪大眼睛问:“你说这话味气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气?”朱先生笑着说:“巩县长快甭说傻话,共党如果闻声你这话该兴蹦了!”随之用叫化的调子说:“你指缝松一下漏几个零钱给我印书,不过少买两杆枪嘛!”巩县长已不耐烦:“你闲得没事干啦,编甚么县志!也不睁眼看看时势?你快走吧,我还忙着!”朱先生红着脸说:“你把我轰出屋子,你真是个好县长。我还没给人撵过,本日真是万幸!”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平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管大门的张秀才也打发还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不上关子。你刚才出去,我还觉得孝文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沉默无语地摇点头,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导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要读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尽头吗?何况我才方才入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再甭读书了。”黑娃迷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很多了名声大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阿谁声明。”黑娃哀思地说:“我只知你老是向人劝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气君子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君子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又把话题转移:“有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示出惊奇的神情:“到那里去了?”黑娃说:“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归窝儿去了。”
朱白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浑身都是乳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举到脸前,像是观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日就靠你罗!”朱白氏不在乎地接过孩子咕哝说:“你对奶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觉得父亲对孙子寄予厚望而满心欢腾。二儿子怀义站在背面,不太存眷父亲对侄儿的评头论足,有点冷酷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到嫂子怀里吸吮奶子。午餐时,朱白氏例外炒下四盘菜,两荤两素,主食是黄澄澄的小米干饭,喝的是煮太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表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白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温情厚爱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活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行动打动得热泪盈眶。
第二天午餐后,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方才印出的《滋水县志》。蓝色硬质纸封皮,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披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折膝膜拜在地:“请受愚夫一拜。”石印馆老板仓猝搀扶起朱先生,吓得脸都黄了:“天爷爷,我这号俗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潸然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我就等着书出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