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磕了磕烟灰就站起家走出去了。白吴氏怯怯的目光送着丈夫的背影消逝在门外,回过甚制止女儿说:“灵灵,你在城里要读书就好好读书,甭跟着旁人疯疯颠癫乱跑。记着,在屋里再甭说刚才说的那号话了,你说话也该瞅瞅你爸的神采。”白灵说:“我瞅见我爸的神采,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建脑瓜子。”她利落地说着,俄然觉悟似的叫起来:“噢呀!兆海上军校去了,临走托我给他家里捎话,我差点忘了。”

此次打仗给她留下如许一种印象,鹿兆鹏是一件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一节方才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他在各方面都称得起一名令人崇敬的大哥哥。

直到深夜,白灵时喊时唱的声音才停止下来。天明今后,白嘉轩洗了脸喝了茶抽罢烟,吃了两个烤得焦黄酥脆的馍馍,雄赳赳地走进豢养场的轧花机房,脱了棉袄就跳上去,踩动踏板,那机器的大轮小轮就转动起来。哳哳哳的响声调和畅达地响起来。他一口气踩得小半捆皮棉,周身发热,正要脱去粗笨的棉裤,仙草吃紧仓促颠着小脚走出去:“灵灵跑了!”白嘉轩披着棉袄走出轧花房,走过街道再跨进自家门楼,厦屋的门锁已经启开,厦屋的山墙上挖开一个洞穴,白土粉刷的墙壁上用镢头尖刺刻下一行字:谁反对百姓反动就把他踏倒!白嘉轩问仙草:“这镢头如何在这里?”仙草说:“我不晓得。大抵是啥时候忘在柜下边了,那是个无用的废料嘛!”白嘉轩在吃早餐的时候向百口长幼严肃地宣布:“从今今后,谁也不准再提说她。全当她死了。”而后多年,白嘉轩冷着脸对统统问及白灵的亲戚或朋友都只要一句话:“死了。甭再问了。”直到公元一九五○年共和国建立后,两位共产党的干部走进院子,把一块“反动义士”的黄底红字的铜牌钉到他家的门框上,他才颤抖着斑白髯毛的嘴巴喃喃地说:“端的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轧花机开转今后,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轮换着踩踏,活儿多的时候加班干到深夜,偶然鸡叫三遍今后又爬起来再干。房檐吊颈着一排尺把长的冰凌柱儿,白嘉轩脱了棉袄棉裤只穿戴白衫单裤仍然热汗蒸腾。过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声说:“黑娃把老衲人的头铡咧!”白嘉轩转过脸仍然冷冷地对惶恐失措的儿子说:“他又没铡你的头,你慌慌地叫喊啥哩?”孝文遏止不住慌乱:“哎呀这回端的是天下大乱了!”白嘉轩愣住脚,哳哳哳的响声停歇下来:“要乱的人巴不得大乱,稳定的人还是稳定。”他说着跳下轧花机的踩板,对儿子说:“上机轧棉花。你一踏起轧花机就不慌稳定了。哪怕世事乱得翻了八个过儿,用饭穿衣过日子还得靠这个。”他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击到轧花机的台板上,随之从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裤穿起来……

白嘉轩方才停歇了四合院里产生的一场小小的内哄。内哄是他的宝贝女儿灵灵制造的。原上人吃腊八粥的那天傍晚,白灵出其不料地回到家里来,这是自围城以来头一次返乡回家,奶奶白赵氏一把把孙女搂到怀里,张口咬住面庞子久久不放,涎水从脸腮上流灌进脖颈里去,残破不全的牙齿在孙女粉白红润的桃花脸上留下几个奇形怪状的窝痕。母亲白吴氏禁不住热泪涌流,心疼地斥骂着:“没知己的东西把老长幼少一家人都给你折磨死了!”白灵从奶奶怀里跳起来,转头又在奶奶脸上亲了一口,取脱手帕又密切地给母亲沾去泪水,跳到屋子中间挺身一站:“我不是好好的吗?我长得高了吃得胖了,你们尽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轩不失严肃地挺坐在太师椅上,瞅见女儿窄巴的衣服绷紧的胸脯上隐伏着的两个乳房的表面,内心悸动了一下。白灵毫无发觉父亲的心机,环顾一圈屋里统统的人,对劲失色地宣布了一个动静,立时把屋子里密切的氛围扫荡净尽了:“我们把县长轰下台喽!这回大闹滋水县好痛快呀!国共两党的一条密传传下去,凡在省会的滋水籍的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读书的做饭的,当相公的拾褴褛的,拉洋车的推菜车的,挑柿担儿的好几百人,全都涌回县城来游行请愿,开会演讲,唱歌演剧,把个县府闹得翻了个过儿,把一块‘滋水县群众自决委员会’的大牌子挂到县府门口。大师正欢庆斗争胜利的光阴,县府里有人告密说县长正给省警署拟报抓人名单。世人炸了营,冲进县府从县长的桌屉里搜出了阿谁名单。好啊,捉贼捉赃,梁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我们拿着他的赃证去找省主席告状,于大胡子一看阿谁黑名单就火了,说‘谁反对百姓反动就把他踏倒’。接着一声令下把梁县长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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