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回到厅房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奇特行动还是没有突破他的糊口风俗,顶多含混了一袋烟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巾到水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眼,感到一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庄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冗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南山,赶到只要三五户人家的牛蹄窝村。白嘉轩在背沟里瞥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板屋,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板屋前的丝瓜架下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黢黢的脸,个子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颀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煨烟末儿。那烟管是一根紫红溜光枸杞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留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答复今后,女人又问:“咋样闹呢?”白嘉轩把鹿三幽灵附体的疯张景象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嘉轩转过身由原路往回走,他晓得捉鬼的法官现在正在板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鸡不叫狗不咬的静夜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三哥用饭。”鹿三没有回声,端直坐在炕边上一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三哥用饭呀,你聋咧?”鹿三俄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收回一种女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调子,轻浮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内疚行动,明显都不是鹿三的风俗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个冷颤,减轻严肃的调子逼问:“你不是三哥你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细心认一认就认得了。”白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的内疚姿势和轻浮的调子,使他俄然想起了小娥。白嘉轩蓦地扬起手,抽击到鹿三的脸上,狠声骂说:“婊子!我怕你个婊子不成?”鹿三俄然使出平素浑重的嗓门:“嘉轩,你打我做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扑到嘉轩劈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呼啸。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还是本身发迷了?因而再三报歉赔不是,拽着肝火不息的鹿三去用饭。
一个头裹红绸的人像一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瞥见法官左手拿一只黄布蒙着的小罗筛,右手执一根充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马号中心四周瞅瞄。法官又瘦又矮,黄脸,右耳前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一撮长长的黑须,人称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展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啥?”一撮毛轻盈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鹿三给牲口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去,从小罗筛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嘣嘣直响,像是一只老鼠往外冲。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世人看着阿谁瓷罐全吓白了脸。白嘉轩摸出五个硬洋塞到一撮毛先内行里,正筹措要叫人做饭,一撮毛摇点头指指天气就走了,惊骇鸡叫。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入夜夜静。他的过分矫捷的眼神和忸内疚怩的举止行动,谁一瞥见都会惊奇不已,与往昔里阿谁鹿三稳诚慎重的印象截然分歧。他从马号蹿到晒土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长幼颁发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洁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庄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邻近村落赶来看热烈的人,至此才晓得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慨。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便条抽打一番,鹿三顿时规复到素有的稳诚慎重的模样,翻着有点板滞的眸子,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烈都雅?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说着就推起小车去装土垫圈。当他方才装满一车土,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世人又扣上簸箕用桃便条抽打,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看腻了都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