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是个风趣处所。提及来也实在是名城大郡了,秦汉时即设南海郡,三国为吴所据,取名叫广州,一向因循至明清,按“广”之本意,是“大”的意义,但实在自康熙年前溯,广州府处所不过百里,城中人丁不逾两万,俗口皆称“广里”——比起北京,只算个大一点的里弄罢了。若说它“小”,向来名誉不含混,广州城跨珠江坐落,襟岭南带三江,物华天宝天然形胜。且非论白云山庚岭梅花绝艳天下,西起三水、东至石龙、南推崖门的“三角州”沃野千里稻米一岁三熟。不但境浑家民富庶物产敷裕,且更因省城海疆岛屿奇瑰,良港船埠星罗棋布,海岸之长皆居天下之首。本地极少见的西洋物件,暮年诸如玻璃镜、聚耀灯、珠母贝、削铁如泥的西洋刀……近年的怀表、大座自鸣钟、是非西洋马统、象牙雕佛观音、洋布……乃至鸦片烟,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老天爷仿佛特别眷顾这地块,别的处所都是一年四时,这里却只要春夏秋三季,没有夏季,夏天却又不很热,长年无冰雪季季有鲜花,以是又有“花城”佳誉。《寰宇志》里说“五神仙骑五色羊执六穗炬而至”——甘心天上不住,要移来广州。是以又叫“穗”,又称“五羊城”。
咸丰七年蒲月廿四正中午时分,霏霏细雨中一艘乌篷船在城南咸步船埠缓缓泊舟。梢公长长一声“搭岸啰——”撑篙稳稳拢向桥板,一个晃漾,愣住了。
篷上油布帘子一掀动,出来一老一少两小我,都是青衣长随打扮。老苍头年纪在五十岁开外,发辫鬓角都斑白了;小奚奴描述儿只在十二三之间,一脸稚气。他们仿佛是头一次来广州,在湿漉漉的舱板上呆看那船埠,足有校场来大,各色洋货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船埠上的杠夫们有的在趸船的“过山龙”上杠包儿卸货,有的呼喊着粤语在货堆高低苫油布遮雨,忙得蚂蚁似的。这条乌篷船在一溜儿楼舰似的趸船中活似挤在乌龟群里的小甲壳虫,并没有人理睬他们。好一阵子,才过来五六个杠夫,却不上船,站在船埠青石条上问:“吃水这么浅,能有甚么货?哪来的?谁的货?”
国度和人一样,元气一丧灵魂不全那就百哀齐至。美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一群“羊”(洋)都变成了狼,堂堂中国成了“好处均沾”的洋人筵宴,竟如死人普通由着这群狼啃啮……道光天子在极度的气愤惭愧懊丧和无可何如中放手而去。他本身就信佛,谥号曰“成”,正应了禅宗机锋语“成是不成,不成是成”了。
这神话当然是美了。但当今城里人却闻“羊”(洋)变色。“道光爷”在位三十年,活了六十九岁,溢号是“整天子”。依列圣专谥:“成:礼乐明具曰成;安民立政曰成;久道化隆曰成。”实在三条都不沾边儿。大清帝国自康雍乾三朝以降,仿佛气数式微得一蹶不振,水旱蝗风灾年迭递连缀,天理教、六合会、八卦教、白莲红莲教甚或青红帮本日这边扯旗放炮,明日那边鼓噪肇事,弄到宫掖起变寺人造反,诸种匪夷所思的大变累累迭起,一水缸葫芦两只手,摁了这个阿谁起。固然还说不上“大乱”,但自他即位,先云南永北万唐贵、陈添培造反,仲春停歇;蒲月河北野番反叛,接踵而至张格尔兵变,一向打了八年;安静不到一年回疆又乱……这边平乱花银子,那边鸦片烟霾伸展,从王爷到贩夫走狗,一齐用钱买烟土,弄得里里外外手忙脚乱,事事到处捉襟见肘。道光十八年,国度财务单鸦片一项就流出五千余万两,比道光初年翻了近五倍。银价猛涨藩库空虚,稍稍明眼人谁都清楚,不由鸦片,亡国期近。是以,道光十八年,一纸圣谕命湖广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驰赴广东查禁鸦片。尽人皆知,英国人惹不起这位中国命世豪杰,眼睁睁看着两万箱鸦片被焚毁在石灰池里又忍不下这口气,不敢打广州,开了兵舰攻福建,在邓廷祯手里又吃败仗;又本地北上,却在定海到手,又乘胜北上直逼天津。道光天子是个吃软柿子的本性儿,传闻英国人船坚炮利手腕了得,竟把定海战事得胜的帐算到林则徐头上。惊怒之下将林则徐摘顶子罢免查办,派了个莫名其妙的琦善去和鬼子义律构和。但英国议会这时候已看出中国这个庞然大物不经打,决定要揍中国了,谈不拢便开打。道光二十年腊月,陈兵海面攻陷香港,二十一年正月又布阵打下虎门炮台。三元里一战,英国人又触了广州人霉头,偏是中国的广州将军奕山古怪,不但不乘胜痛杀洋鬼子,一头派人把围得结健结实的义律救出来,一头向朝廷虚报军功据为己有,蒙哄道光说英国人只求互市贸易别无歹意,把英国人要求补偿军费说成“清还商债”,鸦片的事、香港的事只字不提。可叹道光还信觉得真,下旨将林则徐、邓廷祯滴戍伊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