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直起腰膝,快步进了含风殿。殿内齐崭崭地席地而坐了九名和尚,不必细看也知皆是大德高僧,为首的恰是玄奘法师。殿内梵音渺渺,佛号连连,风灵顿觉沉下了心气,再移步绕过隔出阁房的单扇大屏风,但见李世民仿佛已换上了崭新的赭黄龙袍,面上榻上吐出的那些血污也已清算洁净。
风灵记不起曾听谁说过,逝去的人,如果不慎沾上了血脉嫡亲的眼泪,便会灵魂不安,盘桓两界,久不能安眠。
李世民艰巨地侧过脸,一双眼倒较前些日子水亮了些,熠熠的光彩仿佛正一丝丝地重回他眼眶中,倘若不是殿外的景象,她定是要觉得他正垂垂病愈。
杨淑妃跌跌撞撞地自席上爬起,眼眶红若充血,低声哀泣着便要往殿外去。
含风殿的偏殿里此时已安设了很多宫眷,风灵与她们同屋而坐,虽是在最靠近屋门的末席,还是教屋子里胶葛一处的各色心机迫得极不安闲。
“凤翎……”李世民又叹出一声,唇角上的笑意遽然消逝,还是半眯着眼,几近要求地唤她。
岂知找了一圈,才在院内的矮墙下找着了杏叶,她正避了人悄悄抹泪,见风灵寻来,她快步上前,几步便跪倒在她跟前,予她端起了大礼。
正殿外的石阶便,跪了一地绯红暗紫的朝袍,凡是能赶来的朝臣约莫都来了。李治在石阶一侧立着,面上的哀戚还是抵不过他朝风灵望过来时的冷酷。
他的说得断断续续,短短半句,已是耗尽了大半的力量,胸膛尽力地起伏了好几下,方才气感喟似地唤道:“凤翎……”
樊篱外佛音蓦地昌大,殿内的大僧在玄奘法师的带领下一起朗声呗唱《大般若经》。风灵绕过颂偈的高僧们,排闼而出。殿外另有十数名和尚打坐,跟着殿内一同诵着经文。
摸摸腰间,出宫的铜牌不在,慌乱中她不记得铜牌收在了那边,许是在杏叶那儿藏着。
风灵在他跟前衽敛行了一礼,隔了好一阵,方闻声他颤声道:“阿耶在等你。”
他半眯了眼,灼灼地盯着她,唇角微微地扬了上去,竟是一副略带促狭滑头的描述。“头一回,见精华,她……在府门前,绊了,绊了一跤。”
“娘子本不在宫籍当中,况又是贤人亲口许了延将军的。纵是天家,也断无强留人的事理,只需禀明白了,便可自行出宫。可我倒是有宫籍的宫人,若无恩情擅自离宫,便是罪同私逃。娘子是晓得的,我一心只愿随娘子离宫,现在,还求娘子怜悯,替我讨来这个恩情,我不敢求良籍,但望追陪奉养娘子平生。”
风灵靠近了他,将他极力微动的手抓住,眼里蓄着的泪再包含不住,源源滚落,温热的眼泪落到他冰冷的手背上,却暖不了他分毫。
他的手腕在风灵手中一沉,风灵眼睁睁地看着那执掌大唐巍巍江山的手掌,在她手边渐渐垂下。转眼再去看他的脸,口眼俱闭,仿若熟睡,只是下颌的髯毛不再有涓滴飞舞。
风灵腾出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深吸了口气,在他耳畔小声应道:“阿耶。”
偏殿内的氛围已是呆滞得教屋内的每一名皆觉不能顺畅呼吸,门外仓猝跑来一名内监,进门也不知该拜哪一个,尽管伏在地下泣道:“贤人……贤人约莫便只在这一炷香的工夫内了。”
她无从证明这话的真伪,眼下无端想起,却坚信不疑。她忍住在眼底转动的热泪,谨慎地将他的手放下,起家退后两步,冲着睡榻上宁静离世的李世民慎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原是为这个,风灵渐渐蹲下身,扶住还要拜的杏叶,抬袖拭了拭她面上纵横的眼泪,“你既认定了我,我便毫不负你,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