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做尹宝笙女人时住的屋已让给她母亲住,她排闼出来,尹夫人正歪在描金漆攒海棠花围的榉木凉床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屋里头一股子药味,混着人身上的汗臭气、闷着肮脏味儿和熏衣服香饼子的味道,门窗闭得死死的。

尹宝笙垂了头渐渐走畴昔,尹曼筠俄然开口道:“姐,不是我说你,你如何能胆小妄为到仳离呢?现在新社会,即便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我们如许的人家那里是随随便便就能仳离的。何况家里的景象你又并非不知情,如何能挑这个时候给家里添乱呢?你如许的性子多少改改吧,不然仳离了也徒然。”言罢一甩手去了。

薛莺莺抱着肩膀站在寝室门口嗑瓜子,见了嗤笑一声。丫环绣桃端了盏茶来,薛莺莺接过吃了一口,一努下巴:“瞧见没?掐起来了。”

“都多少年不走动了......”尹夫人咳嗽一声挣起来,“也罢,请他上来。”顾美凤上前搀扶,奉侍尹夫人穿衣穿鞋。

绣桃道:“为甚么呀?这俩人虽说不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可干系好着呢,大蜜斯甚么东西都给二蜜斯备一份。”

尹宝笙万没推测母亲半句嘘寒问暖全无,内心灰了一半,眼窝里蓄的泪一点点忍了归去,闲坐着不出声。

尹宝笙已痴了畴昔,直着眼愣愣的,只瞧见窗外的细雨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混着污垢留下一道道泥痕,俄而,雨珠子益发精密了,天气阴沉,窗台内里一盆月季随风雨飘摇,零散几片花瓣还残在蕊上,映托着茶青色的窗帘子,无端端又添了两分凄清。

尹宝笙不好久坐,怔怔下了楼,仿佛一抹幽魂,尹家二蜜斯尹曼筠手里拿着一册书走来,见到尹宝笙张张嘴却没叫人,神采突然变得冷冷酷淡。她与尹宝笙的描述截然分歧,生得高壮矗立,宽肩阔背,一双眉毛描得极长,眼睛生得美,宽额肉鼻,嘴巴却有些瘪,因天生皮肤发黄,涂了一层法国香粉,算不得实足美人,却也娟秀端庄,穿戴青白格子旗袍,举止持重骄贵。她比尹宝笙小五岁,可看着反是她年长五岁。

尹夫人唤道:“笙儿,笙儿?”她方才模糊闻声书房中的动静,晓得是何事,直起家子,咳嗽两声,用帕子抹抹嘴:“我晓得你不轻易,可家里现在也难。你爹越老越胡涂了,一把年事还扯出臊来,纳薛莺莺阿谁伶人返来当三姨太,非是我不贤能,不然当初也不会让老爷把桂芬收房,可纳伶人进门像话吗?一来就搅得乌烟瘴气,家也不像个家,你大哥不争气,吃喝嫖赌,撒漫使钱,你大嫂阿谁要强性子,整天满心不痛快,另有你二哥,现在潘市长下台,你二哥失了背景,恰是众矢之的,本来希冀李家的门路再站稳脚根,谁料你硬生生离了婚,他们总要闹一闹,你多担待些......”

尹夫人又咳嗽一声,缓缓歪下来,又道:“这个家,就是个烂木头撑着金壳子,看着风景,瓤儿里早完了。你大哥还赌债喝花酒,东拼西凑,把家里玩器摸出去卖,你二哥看着位高权重,实则风雨飘摇,迟早式微,另有薛莺莺弯着心眼儿从老爷那边要钱,老爷灌了迷魂汤,被那小贱人调拨得昏了头,还给了她一张田单......咳咳咳咳......我啊,久病沉疴,心早就死了,也管不了你,说不准明儿个我就放手闭眼,咳咳,依我说,你还是回李家去,李若甫再风骚,也是怀旧情的,衣食无缺另有你的希冀,这里怕没有立锥之地了......”

尹宝笙惊诧。她与尹曼筠这些年谈不上姊妹情深却也算得和谐,尹曼筠如此咄咄逼人令她始料未及。

尹宝笙茫茫然在床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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