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衣烂衫的阎喜此时就斜靠在门口一尊麒麟身上,翘着脚、哼着曲,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一双盲眼埋没在茶色镜片下,阎喜的唱腔没停,只是当齐秉医走近时,他顺手拍了拍身边的台阶,表示齐秉医坐下。
齐敏还未冲进灶房,一双大手将他从地上捞起来,在半空中打转,黑脸的中年男人故作歹相道:“吼个蛋儿哟!没看到阿爷在补灶?把稳他把你填进灶膛。”
“老祖宗,”一向愣神的齐敏俄然拽住齐秉医的袖子,“那老瞎子是在胡说八道,对不对?齐家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阎喜的嘴唇动了动,喉结翻滚,却终是甚么都没说。
“不是送,”阎喜闷声闷气道:“是我向你借来带的,我阎喜平生不欠任何人,现在还你。”
“对了!”齐敏吐了吐舌头,俄然一拍脑门儿,“他们让我来通禀老祖宗,是阎喜来了!”
“老祖宗,老祖宗……”
民国十五年,腊月二十四,是夜送灶神,备旧灯檠,以竹筷作杠,小儿糊纸轿,载灶马,焚送门外,以祈来年家运昌隆。
现在,每年腊月二十四送灶神的日子,他都会来补葺灶膛,亲手擦拭这齐家仅剩的独一一只蛊坛。
阎喜将眼镜精确无误地放在齐秉医手中,齐秉医尚且能感遭到镜腿儿上的温度,低声喃喃道:“这还是我当年送你的。”
阎爱好吃莲子糕,齐秉医却不喜好,可有些事情成了风俗毕竟难改,阎喜几十年不来,但这几十年间,腊月二十四的莲子糕却从未断过。
一曲西皮流水唱到夕照西斜,齐敏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烦躁地站起来,终究又乖乖回到老祖宗身边坐下。
语气里,尽是抱怨。
齐秉医持续道:“来都来了,为何不进门?莲子糕都备好了。”
好似哭腔。
白叟已是仗朝之年,身子却格外结实,一件红色麻布长衫穿在身上,肩背的线条清楚笔挺,挽起的袖口下,一双手略显干瘪,筋脉在皮肤下模糊欲出,此时那双手正捏着一把泥铲,谨慎翼翼打扫过炉灶上的积灰后,他双手捧起一只泥坛。
此话一出,阎喜和齐秉医都沉默了,倒是中间的齐敏眸子儿转了转,十来岁的孩子也明白了阎喜的意义,腾地跳起来,瞪眼指着阎喜道:“你胡说八道!你家才一股死人味儿!”
尚未告别,就是几十年不见。
他是齐秉医,八十四岁,齐产业家人,齐家三百门徒心中的老祖宗。
齐秉医仍旧没有说话,统统在心中早已有答案,他晓得总有这一天,齐家能禁蛊,却毕竟躲不过与精绝蛊术相伴而来的祸害。
阎喜快步走远,唯有那不羁的唱腔仍远远地响着,不知为何透着阵悲惨。
阎喜,这两个名字灌入阿彦耳中时,他的双眼不自主便瞪大了。
齐敏大抵是齐秉医表兄或是表弟的甚么后代,绕来绕去太远的干系,也就懒得去弄清了,齐秉医这一脉虽为齐家主脉,但膝下子孙皆为单传,独子齐以插手甲午海战一去不回,三代单传的亲孙子齐孤鸿也被他送往外洋留洋,倒是旁系生长得人丁畅旺,有如富强的枝叶缠绕在他这一根主脉周遭。
齐家禁蛊已有三十余年,自从当年他一声令下,命齐家统统后代及门徒再不准涉手巫蛊之术后,传承数百年的齐家青螣蛊门就如许停滞在他的手上,百年间以蛊为伴的齐家自绝统统精美蛊虫,直至现在回想起那场面,仍惊心动魄。
齐敏的视野超出黑脸男人的肩膀,伸长脖子向灶房里探去,橘色的落日穿越高墙和树梢,斑班驳驳落在灶房中,阴暗之下,一个半明半暗的人影端坐在灶膛前。
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却也模糊感到他背后这座庞大的王国,即将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