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尘泥时,她已在云端。陈阿娇自出世起,便必定要与这汉宫情缘深结,她崇高的母亲身然要为掌上明珠娇娇寻一门天底下最尊荣的姻亲,馆陶姑姑好大的心气,连王公贵胄都看不上,偏要与这普天下的仆人――天家刘氏结姻亲。他与母亲王美人别居猗兰殿时,久不见父皇,但他的表姐陈阿娇,却能日日入谒君前。天子娘舅视她如珠如宝,莫说有馆陶长公主这一层干系,单凭堂邑小翁主那份儿讨巧的灵性,已能等闲获宠。她生来属于这汉宫。
天子居中而坐,窦太后与陈阿娇随坐身侧。宫人们缓缓行来,膳碟传入。好可贵的家宴,天家严肃于此时,已是荡然无存。祖孙三人和乐乐围坐一团,长乐宫已好久不设席,这一顿随来的家宴,让窦太后非常欢乐,气色看起来也好了很多。
陈阿娇因从垫了黄袱垫的小榻上站起来,有些生怯地立在那儿。想要喊外祖母,那称呼到了嘴边儿,却生生咽下。她有些发怵,只觉头晕脑胀,面前的一景一物,竟似都陌生了。连外祖母的声音都衰老很多,喊她奶名儿的时候,颤颤巍巍的,仿佛风一吹,那声音也要化了开去似的。
天子俄然道:“不过鸽子肉,多大点事儿,没的吃便叫膳房筹办着。那些个插科讥笑的厮门,不怕掉脑袋?把朕的宫室,整的跟农家败落户似的,连个鸽子肉也供不敷!”
这后宫女子,是因爱他刘彻,还是惧他帝王威仪?
“传――膳――”
阿娇因闻得太皇太后提及天子,她面上天然难堪,便说:“是娇娇擅作主张,带了两名宫女子,走偏门来长乐宫存候。不想在角门那边儿,巧是赶上了陛下銮驾,这夏季里寒气渗入,北风啸的张狂,杨长侍因怕陛下受凉,便在角门里歇停了銮驾,避避风头;阿娇正赶上,陛下便与我一同入殿,想上您这儿讨点吃食,暖暖身呢。”
司礼寺人尖细的嗓音唱起来,似入净水的墨,一层一层漾开,波纹点点。绕侧重重帷幔,在整座宫殿中四散。这悄静的汉宫,转眼晃入乌黑的夜色中。
固然刘彻就是天子。
陈阿娇。
天子眉头微微锁起,似在沉思。窦太后这番话,句句戳心。文天子脾气敏达,他却也不拙。文天子能想明白的,他当然也能想明白。
外祖母老了。
太皇太后觑他一眼,笑容莫辨。忽地便向陈阿娇道:“娇娇,多吃些,你那边,恐怕找不见如许精美的吃食。才几个月,瘦的没形儿啦,阿祖怪心疼。”
窦太后笑着悄悄拍她手背:“长门冷僻孤单,可没把我们娇娇熬坏,见你这么聪明灵巧,阿祖便放心了;再挨阵儿吧,阿祖活着,定要教你重归椒房,凤仪天下。”因说:“娇娇说的是,外头还等着个‘九五之尊’呢,天子该笑我们婆娘家家的,话头儿恁多,”便回身叮咛赵清蓉,“传膳吧。”
天子也瞧一眼,却没说话。
老太后笑了,满额的皱纹都伸展开来:“娇娇这张甜嘴儿,尽哄老太婆。――如何,我听她们说,你这一趟,是跟天子一道儿来的?”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穿着华缕,固然保养得宜,却仍盖不住那一分儿龙钟老态的颓颓之色。一双衰老的手自金绣线的笼袖里伸出来,青筋毕现,瘦骨嶙峋,就这么搭在赵清蓉腕儿上,像枯树枝似的。
宫中诸美人遇见他时,他已是天子。只要陈阿娇,在他最狼狈、最得志的时候,赶上他。
阖宫的女人,个个对他低眉顺首,唯她一人,猜不透,抓不住。
夏季夜太长。
她和这汉宫,也见生了。
两边候立的嬷嬷打起帷幔,老太后在宫女子赵清蓉的搀扶下,缓缓行出。阿娇迎上去,才趋前两步,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阿祖……娇娇给外祖母存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