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夜太长。
天子眉头微微锁起,似在沉思。窦太后这番话,句句戳心。文天子脾气敏达,他却也不拙。文天子能想明白的,他当然也能想明白。
天子居中而坐,窦太后与陈阿娇随坐身侧。宫人们缓缓行来,膳碟传入。好可贵的家宴,天家严肃于此时,已是荡然无存。祖孙三人和乐乐围坐一团,长乐宫已好久不设席,这一顿随来的家宴,让窦太后非常欢乐,气色看起来也好了很多。
陈阿娇因从垫了黄袱垫的小榻上站起来,有些生怯地立在那儿。想要喊外祖母,那称呼到了嘴边儿,却生生咽下。她有些发怵,只觉头晕脑胀,面前的一景一物,竟似都陌生了。连外祖母的声音都衰老很多,喊她奶名儿的时候,颤颤巍巍的,仿佛风一吹,那声音也要化了开去似的。
天子也瞧一眼,却没说话。
“嗳,乖囡囡,起吧。”老太后叹了口气:“娇娇公然又瘦了。”
“喏。”赵清蓉拜下。
“阿祖好生吝啬,娇娇讨点儿吃食,也怪扣扣索索的!”阿娇笑着,起了身赶紧去扶窦太后,把身侧的嬷嬷都赶了边儿去,打趣道:“饿坏了娇娇不打紧,外甲等着的九五之尊如果冻着饿着啦,明儿个满朝文武可不要上个万把字儿的奏折么,‘愿陛下保重圣躬’,可烦呢,折子递了长乐宫来,莫要教阿祖把眼睛也熬坏了!”
太皇太后觑他一眼,笑容莫辨。忽地便向陈阿娇道:“娇娇,多吃些,你那边,恐怕找不见如许精美的吃食。才几个月,瘦的没形儿啦,阿祖怪心疼。”
窦太后笑着悄悄拍她手背:“长门冷僻孤单,可没把我们娇娇熬坏,见你这么聪明灵巧,阿祖便放心了;再挨阵儿吧,阿祖活着,定要教你重归椒房,凤仪天下。”因说:“娇娇说的是,外头还等着个‘九五之尊’呢,天子该笑我们婆娘家家的,话头儿恁多,”便回身叮咛赵清蓉,“传膳吧。”
只要陈阿娇是分歧的。
外祖母老了。
天子略微顿了顿:“太皇太后的话,孙儿服膺。”盘中的吃食皆已凉了,有宫女子想要撤走,被他拦下。巍巍汉宫,竟无人晓得,他是怀旧的。
席间阿娇无话,天子看起来也有些奥妙的情感,太皇太后活过这么多年,人老心机重,天然懂这些孩子内心的弯弯绕,只不点破,因说:“天子,哀家老啦,这几日来,愈发怀旧,一个囫囵梦,都能梦见启儿,启儿出世时候的模样,那端倪眼神,孩子,天子,真像当年哀家在猗兰殿第一目睹到你时那样儿。你圈在黄袱裹子里,瘦肥大小的,肉似的一团,哀家从王美人怀里把你接过来――嗳,王美人在哭,当时你父皇……大抵不大喜好她的,她得了麟儿,你父皇也少来瞧,她哭的好悲伤。实在……说来也教人笑话,哀家是恋慕她的――她哭甚么呢?好歹有封位、有儿子、有丈夫,哀家可比不上她!启儿当年出世的时候啊,我们还在代国,那年景,兵荒马乱的,高祖天子早已驾崩多年,吕氏掌权,惠帝刘盈居位,朝中一脉皆是吕姓权臣,我们呐,日子过的可苦!高祖天子留下这几个儿子中,便属你祖父声望最高,彻儿,功高震主啊,你懂甚么叫‘功高震主’?吕太后戒心甚重,盯得我们代国……几近没有活路啊!”
老太后笑了,满额的皱纹都伸展开来:“娇娇这张甜嘴儿,尽哄老太婆。――如何,我听她们说,你这一趟,是跟天子一道儿来的?”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穿着华缕,固然保养得宜,却仍盖不住那一分儿龙钟老态的颓颓之色。一双衰老的手自金绣线的笼袖里伸出来,青筋毕现,瘦骨嶙峋,就这么搭在赵清蓉腕儿上,像枯树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