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手在抖。
那一年,娘俄然便不爱笑了。那一年阿迟五岁,会跑会跳会刺花儿呢。娘却不爱笑了。
“傻丫头,紧急甚么呢,女孩子爱这些花花绿绿,亦不为过。娘年青时比你更甚呢。”
阿迟抹着眼泪,又指廊下那木笼子,道——
“哇——”孩子的哭声震警了小屋。美妇人仓惶推竹门而出,见伏地的幺女,满脸是泪,不觉心疼极了,忙扶起孩子,严峻道:“迟儿,磕着啦?”
统统人都在劝谏陛下须为汉室开枝散叶,谏皇后之位不成一日虚悬,他的臣工磨破了嘴皮子……皆为这些个噜苏。
他的眼睛里只要阿谁年龄能做他孙女儿的陪舞小婢。
爹爹并不肯分开博浪沙。那便好,阿迟也不肯分开。
阿迟点头。
娘说:“娘和你爹……也是长安人氏。”
爹爹喊娘名字的时候如许专注和顺,娇娇,娇娇呀——连眼睛里都闪着光芒。爹爹搂过了娘的肩膀:“若不是你,只怕楚姜前些年就死在高墙里头了。这数几年的工夫,都是偷来的福分——”
“博浪沙风景独好,迟儿生在这儿养在这儿,不亏。”娘笑了。
天子缓抬眉。
众侍面面相觑。
雪絮满长安。
是头抢地的声音。
爹爹不会欺负娘的呀!打小儿爹爹待她好,爹爹待娘也好。阿迟扒着门缝,瞥见娘在抹泪,阿迟的眼泪也打在眼眶里转悠。
阿迟十五岁,娘和爹采山药返来,别居数月,爹想阿迟,娘也想阿迟。娘抱着迟儿喊:“阿迟呀,想娘了吗?娘想得紧,早催着你爹赶返来啦。”
娘感喟,又抹泪:“不幸那孩子——头回见那孩子,便觉端倪精美可秀,竟是万里挑一的标致!这副好边幅,怕迟来要肇事,非福分呀。”
阿迟闻声娘说:“何时出发?”
娘说话不再轻声细语了。娘有些活力——
“我说走便走,……我们一家,必然要好好儿在一起!”
北方有才子,遗世而独立。她的儿子……也走了。
“……博浪沙不能待了,”还是娘的声音,“莫说迟儿,就连我也有些舍不得呢。打迟儿落地起,我们就住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了。恍忽竟比长安还要久。”
春日意迟迟。
屋前的竹林在山风里摇摆。
从侍们尚未退出寝宫,闻天子叮咛,连滚带爬便向殿外蒲伏去……又折身返来时,个个似死了亲爹妈般,一脸的土色——
阿迟说:“是呢。”
屋前檐下挂着一只风铃,阿迟仰起一张小脸,踮脚拉了根线,——“铃铃铃”……铃铛子便响个不断,风铃在山间风里旋起了舞。
先帝停灵白虎殿,太子孤弱无依。只要娇娇一小我,不吝背反太皇太后的意志,站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扶着他,成为弱主的皇后。
娘笑着,温温婉婉伸手摸她的发。眉眼里透着一股子垂怜与和顺。娘有了些年龄,可还是这么美。一双眼睛像春季落下的繁花似的,流眄溢彩。
“咚咚咚——”
顿足的倒是毫不起眼的一个陪舞小婢。
实在,盛宠久不衰的李夫人也不过是个影子。或人的影子。
“他说要把迟儿带走许配他儿子。”阿迟红了脸。
“他说甚么啦?”娘歪着头温温笑着,问。
“你叫甚么名字?”
短亭下,铜炉烧得极旺,天子裹氅子滚椅上,直目雪絮中一点落红。那红点子愈发滚得近,远远又去,天子的手略一抖——
娘不说话。见阿迟眼圈儿红得紧,便搂阿迟:“迟儿,娘的宝贝疙瘩,娘毫不恼你。我的迟儿……”她哭了,哭得很悲伤。
“娇——”小丫头有些促声:“娇娇……”
娘的手指缓缓滑过那枚玉,一点一点的,仿佛要将沁凉的温度融进指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