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叮嘱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内心眼里只要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叮嘱;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莫非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才罢?看我病得如许,还来怄我!过来坐下,反正没人来,我们一处用饭是端庄。”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嘲笑道:“你迟了一步,另有好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她,她竟有脸说忘了。我说她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一定有耐烦儿等她去找。”平儿忙笑道:“她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女人别信她们。那是她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女人又是个内疚蜜斯,当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尽管撒泼,等奶奶大安了,我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女人,你是个最明白的人,鄙谚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蜜斯。现在蜜斯是娇客,若当真触怒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嘲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女人晓得二奶奶本来领多,那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视。鄙谚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女人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女人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无益,第二件,也不枉女人待我们奶奶的交谊了。”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她!本来无可添减的事,现在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考虑考虑,不孤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她奶奶出气去,偏她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张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哪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利用。”探春道:“凡爷们的利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如何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本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归去奉告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
平儿忙承诺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女人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摊石矶上说:“女人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影里且歇歇。”平儿便坐下。又有跑堂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洁净的,女人姑息坐一坐罢。”平儿忙陪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美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常用的茶,原是服侍女人们的,女人且润一润罢。”平儿忙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得不像了。她是个女人家,不肯发威起火,这是她尊敬,你们就鄙视欺负她。公然招她动了大气,不过说她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她撒个娇,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如何。你们就这么大胆量藐视她,但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世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平儿也悄悄的说:“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世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置着三不着两的,有了事就都就赖她。你们平日那眼里没人,心术短长,我这几年莫非还不晓得?二奶奶如果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她一难,好几次式微了你们的口声。世人都道她短长,你们都怕她,惟我晓得她内心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群情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的,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女人虽是个女人,你们都横看了她。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