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启事,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必推测有此事。现在各处上夜都不谨慎,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存候,凤姐及李纨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远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猖獗了很多。先前不过是大师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小我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玩意,不过为熬困。迩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乃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一百吊的大胜负。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晓得,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安闲,以是没回。只奉告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克日好些。”贾母忙道:“你女人家如何晓得这里头的短长。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流派肆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此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多么事作不出来!何况园内的姊妹们起寓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稠浊,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干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这里宝玉听了这话,便如孙大圣闻声了紧箍咒普通,顿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安闲起来。想来想去,别无它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查问。只能书不舛错,便有它事,也可敷衍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悔怨,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早知该每天好歹复习些的。现在筹算筹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要“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平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迩来作诗,常把《诗经》读,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平日贾政也幸未叮咛过读的,纵不知,也还无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词组,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偶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先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家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此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当中,有作的或精美、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用心玩索。现在若复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阿谁;若复习阿谁,又恐盘驳这个。况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复习。是以越添了焦燥。本身读书,不致紧急,却带累着一房丫环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消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昏黄,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甚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敷,偶尔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调子来了。再如许,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
一时,贾母歇晌,大师散出,都知贾母本日活力,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便往凤姐儿处来闲话了一回,因她也不安闲,只得往园内寻众姑嫂闲谈。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面瞧着,一面尽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昂首瞥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甚么狗不识儿,这么欢乐?拿来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