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喜贾琏与黛玉返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便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启事,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日夜兼程而进,一起俱各安然。宝玉只问得黛玉“安然”二字,余者也就不在乎了。
好轻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女人进府了。”见面时相互悲喜交代,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更加出落得飘逸了。黛玉又带了很多册本来,忙着打扫寝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保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甚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临时无话。
一日,恰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会合道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出去,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寺人夏老爷来降旨。”吓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动静,忙止了戏文,撤去酒菜,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寺人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摆布又有很多内监跟班。那夏守忠也并未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上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即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仓猝换衣入朝。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你另有甚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但是现放着奶哥哥,哪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浑家’一样呢。”说得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但是屋子里跑出彼苍来了?若说‘浑家’‘外人’这些混帐事,我们爷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浑家’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我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得太纵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今后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谁知克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料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本身气得老病发作,三五日风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胆小,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很多症候。是以宝玉心中欣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道贺,宁、荣两处克日如何热烈,世人如何对劲,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未曾介怀。是以世人嘲他更加楞了。
且说贾琏自回家拜见过世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克日多事之时,无半晌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返来,少不得拨冗欢迎,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起风尘辛苦。小的闻声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本日台端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环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事,又谢凤姐筹划繁忙。凤姐道:“我那边看管得这些事,见地又浅,吵嘴又笨,心肠又坦直,人家给个棒棰,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内心就慈悲了。何况又没经历过大事,胆量又小,太太略有些不安闲,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次,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晓得的,我们家统统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技艺。何况我年纪轻,甲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好笑那府里俄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让,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还是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别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悔怨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