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玉一心只挂念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叮咛,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莫非还逛不敷!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吊挂着。快出来,疼你也白疼了!”宝玉传闻,方退了出来。再听下回分化。
说着,惹人步入茆堂,内里纸窗木榻,繁华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好,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世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回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都丽为佳,那里晓得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经验得固是,但前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贾政道:“此处这所屋子,有趣得很。”因此步入门时,忽劈面凸起插天的大小巧山石来,四周群绕各式石块,竟把内里统统房屋悉皆遮住,并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很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颠,或穿石隙,乃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由笑道:“风趣!只是不大熟谙。”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公然不是。这些当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约莫是茞兰,这一种约莫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天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统统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何为么藿纳姜荨的,也有叫何为么纶组紫绛的,另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甚么绿荑的,另有甚么丹椒、蘼芜、风连。如本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垂垂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得宝玉发展,不敢再说。
世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世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但是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措置一田庄,清楚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天然之理,得天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前人云‘天然丹青’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各式精而终不适宜……”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返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叨: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说着,惹人出来,再一张望,本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普通奔入。本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消‘沁芳’二字。”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敷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现在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着,大师出来。行未几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都丽了些。”世人都道:“要如此方是。固然贵妃崇节尚俭,本性恶繁悦朴,然本日之尊,礼节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小巧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世人道:“必是‘蓬莱瑶池’方妙。”贾政点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地点,心中忽有所动,深思起来,倒像那边曾见过的普通,却一时想不起那年代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远景,全偶然于此了。世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力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嘲笑道:“你这牲口,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