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本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方法略明白。”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春联,一时看不尽很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树敌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玩耍玩耍,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统统的女子畴昔将来的簿册,你凡眼尘躯,不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边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法,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昂首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春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小我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分歧。有赋为证: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后代,何必觅闲愁!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她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今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前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边纺绩。其判云: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轻贱。风骚工致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不幸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便知感慨。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本身的故乡封条看,遂偶然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如何只十二个女子?现在单我家里,上高低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嘲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急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传闻,再看下首二橱上,公然写一个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川,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罢了。后有几行笔迹,写的是: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放肆。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欲洁何曾洁,云空一定空。不幸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宝玉看了,又见前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前面又画着两人放鹞子,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繁华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前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现在且说林黛玉安闲荣府以来,贾母万般垂怜,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密切和睦,亦自较别个分歧,日则同业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现在俄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事虽大未几,然风致端方,面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并且宝钗行动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高慢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打趣。是以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本性所禀来的一片呆笨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冷淡近之别。此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密切;既密切,则不免一时有责备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分歧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垂垂的回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