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神采却非常闲适,亲手搀了他起来,道:“我因见雪下得大了——记得客岁大雪,顺天府曾报有屋舍为积雪压垮,致有死伤。摆布下午闲着,便出宫来看看,路过你宅前,顺道就出去瞧瞧你。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大雪天的,你们倒会乐。”
厅门开处,靴声橐橐,落足倒是极轻。侍从拱卫如众星捧月,那人只穿一身装缎狐肷褶子,外系着玄狐大氅,那紫貂的风领衬出清峻的一张面孔,唇角犹含笑意。福全虽有三分酒意,这一吓酒醒了大半,慌乱里礼数却没忘,行了见驾的大礼,方道:“皇上驾幸,福全未及远迎,请皇上治福全大不敬之罪。”
天子一面说,一面解了颈下系着的玄色闪金长绦,梁九功忙上前替天子脱了大氅,接在手中。天子见世人跪了一地,道:“都起来吧。”世人谢恩起家,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天子本是极机灵的人,见厅中一时鸦雀无声,便笑道:“朕一来倒拘住你们了,朕瞧这园子雪景不错,福全、容若,你们两个陪朕去逛逛。”
福全忙命人取笼子来,裕亲王府的总管寺人郭兴海极会办事,不过半晌,便提了一只精美的鎏金鸟笼来。福全笑道:“没现成的小笼子,幸亏这个也不冗赘。”天子见那鸟笼精美详确,内里皆是紫铜鎏金的扭丝斑纹,道:“这个已经极好。如许小的笼子,倒是关甚么鸟的?”福全笑嘻嘻隧道:“主子养了一只蓝点颏,这只小笼,倒是带它在车轿以内用的。前儿下人给它换食,不谨慎让那雀儿飞了,叫主子好生烦恼,只想罢了,权当放生吧。只剩了这空笼子——没想到今儿恰好能让万岁爷派上用处,本来恰是主子的福分。”
天子回到禁中天已擦黑。他出宫时并未张扬,回宫时也是悄悄的。乾清宫正上灯,画珠蓦地见他出去,那玄色风帽大氅上皆落满了雪,前面跟着的梁九功也是扑了一身的雪粉。画珠直吓了一跳,忙上来替他悄悄取了风帽,解了大氅,交了小寺人拿出去掸雪。暖阁中本暖,天子连眼睫之上都沾了雪花,如许一暖,脸上却润润的。换了衣裳,又拿热手巾把子来擦了脸,方命传晚酒点心。
荷葆因他迩来与福全行迹渐疏,数次宴乐皆推故未赴,料必本日也是不去了,谁知闻声容若道:“拿大衣裳来,叫人备马。”忙服侍他换了衣裳,打发他出门。
席间诸人皆道:“恭喜纳兰大人。”纷繁举起杯来,容若心中痛苦难言,只得强颜欢笑,满满一杯酒饮下去,呛得喉间苦辣难耐,禁不住低声咳嗽。却听席间有人道:“本日此情此景,自应有诗词之赋。”世人纷繁附议,容若听诸人吟哦,有念前人名句的,有念本身新诗的。他单独坐在那边,渐渐将一杯酒饮了,身后的丫头忙又斟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吃着酒,不觉酒意沉酣,面赤耳热。
容若亦不答话,只略一沉吟,向纸上亦题下字去,他一边写,姜辰英在他身侧,便一句句大声念与诸人听闻。倒是相和的一阕《金缕曲》,待姜辰英念到“绝塞生还吴季子,算面前、别的皆闲事”,诸人无不动容,只见容若写下最后一句:“知我者,梁汾耳”。顾贞观早已是热泪盈眶,固执容若的手,只道:“梁汾有友如是,夫复何求!”
福全笑道:“当然记得,闹到连皇阿玛都晓得了,皇阿玛大怒,罚我们两个在奉先殿跪了足足两个时候,还是董鄂皇贵妃讨情……”说到这里蓦地内省讲错,戛但是止,神采不由有三分勉强。天子只作未觉,岔开话道:“你这园里的树,倒是极好。”面前乃是大片松林,掩着青砖粉壁。那松树皆是建园时即植,虽不甚粗,也总在二十余年高低,风过只听松涛滚滚如雷,大团大团的积雪从枝丫间落下来。忽见绒绒一团,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原是小小一只松鼠,见着有人,连爬带跳窜开。天子刹时心念一动,只叫道:“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