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蜜斯只是一笑。
钟小四心中俄然生出打动,解缆时茫然的表情荡然无存。实在他在车上已经吃饱了,吃的就是西洋菜,完整不适应,但李蜜斯既然只要这个,他也就假装没吃的模样陪她用饭。一个是驴皮公主,另一个是冒充的王子,实在的只要莱娜的技术,咸得要喊拯救。李蜜斯吃得非常自如,钟小哥只能冒死吞面包——还怕吃多了华侈,尽量细嚼慢咽。
李蜜斯哈哈大笑,说:“想甚么呢?你能住的处所,我为甚么不能住?”不由分辩,拉了他快步上楼,掏了钥匙开门,内里竟然别有洞天——本来二楼是个大通间,摆了铅印机,是个厂房的模样。又有一个楼梯通着阁楼,高低两层,互无毛病的。
“我看你行李里也有两件好衣服,不过是春季的,色彩有些薄,那还是你姐姐给你买的罢?”
钟小四尚未答言,俄然从中间钻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真是钻,因为四周幽晦,她活像一只金丝猫,鬼祟地从黑暗里滚出来。这女人穿得很少,人又干瘪,以是显得暴暴露来的那片胸脯崎岖又不幸,惨白的脖颈上硬硌着一长串赛璐珞项链,金发也乱蓬蓬的,唯有两只绿眼睛神采飞扬,笑嘻嘻的模样。她一见李耀希就扑上来,眼睛很狐媚地望向小四,笑着跟李耀希说了一句甚么话。
“倒是我胡涂了,你本来不讲究这个。”
钟小四在电灯暖和的橘光里,惊奇地打量这间厂房,这里留着李蜜斯糊口的陈迹,窗下陈旧的写字台,大抵是旧货店捡来的,磊着大堆的书,稿纸撒了一地,窗台上放着个烟灰缸,烟头堆得掉出来;边上是新打的白铁皮的炭炉,锅碗倒是洗得很洁净,没处所保藏,就拿菜篱罩在地板上,炉里余炭未熄,热着两碗菜。对门挂着一个大木牌,上面写“内山和洋印刷”。
露生在外头看小四的行李,听翠儿说话刻薄,轻柔地咳嗽一声。
“……你送我回哪儿?”
小四本能地推拒:“这不可。”
“那还是进步了呀。”耀希拍鼓掌:“归正我这边的报纸也是给工人看的,没有甚么冷僻字,明天教你排版。先用饭,我忙了一天,快饿死了。”
“我晓得防贼。”
“想多了,莱娜做的,抵她的房租。”李蜜斯揭开两个碗:“喏,土豆肉汤,孺子鸡,我传闻你明天到,特地叫她做了两个肉菜。”
“……那你早晨盖甚么?”
小四谨慎地别着扣子,说:“我晓得。”
露生本来对李蜜斯的事情起疑,内心猜不着他们是甚么干系,但李蜜斯他体味,不是那等算计家财的人。要说是胞姐寻弟,按她急三火四的脾气,拖了一年才接人,仿佛有些分歧道理;但要说有男女情素,看着又不像。
翠儿听出他话里的调侃,有些讪讪。
临行前他把小四叫到家里,按头洗了一个泡泡浴。翠儿从屏风上探出头来,惊奇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客岁看你还是半大小子,本年又拔高了,这么一看是个大男人了。”一面把番笕毛巾噼里啪啦地扔下去,说:“洗洁净点儿!头上虱子跳蚤,细心掐掐,不知你投的甚么好胎,本日叫姑奶奶我奉侍你!”
李蜜斯的印刷厂在多伦路前面的一条短街上,钟小四跟着她在暗淡的雨幕里七拐八绕,越走越偏。此时若钟小四多读些书,便可骂白小爷何不食肉糜,这一身锦衣何止是夜行,的确是开着龙舟下暗沟,李蜜斯的黄色胶鞋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雨水走得便利,泥点子就全叫金少爷的裤子接受了。
他对这个天下有种模糊的冲突,但这天下仍从他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就对他敞开堆满笑容的花路——他乘坐的那一节不像车厢,像西餐厅的橱窗,一对一对的皮沙发,桌上摆了浓香的花,地上铺了寸许厚的红绒地毯,也喷了香水,一上车,香得不知该往那里走。穿燕尾服的侍从代他剪了票,领着他到坐位上,中西杂交地问他:“先生您要考飞、外恩、还是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