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公孙丑上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以是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古人乍见孺子将入於井,皆有怵惕怜悯之心,非以是内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以是要誉於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怜悯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推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怜悯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推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敷以事父母。”
孟子曰:“尊贤使能,豪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於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於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后辈,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於天下。无敌於天下者,天吏也。但是不王者,未之有也。”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於匹夫者,觉得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以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以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分歧也。”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於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去处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於人觉得善。自耕稼、陶、渔乃至为帝,不过取於人者。取诸人觉得善,是与报酬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报酬善。”
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但是孟恩赐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恩赐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气。’不得於心,勿求於气,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成。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有害,则塞於六合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何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滋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本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父老寡矣。觉得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父老,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於其心,害於其政;发於其政,害於其事。贤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辞命,则不能也。’”“但是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於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乎。’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贤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详细而微。”“敢问所安?”曰:“姑舍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分歧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能够仕则仕,能够止则止,能够久则久,能够速则速,孔子也。皆古贤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伯夷、伊尹於孔子,如果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但是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曰:“敢问其以是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贤人,汙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於夫子,贤於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以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於走兽,凤凰之於飞鸟,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类也。贤人之於民,亦类也。出於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於孔子也。’”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折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间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平。’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