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上门，给本身一个听不到看不见的空间，很喧闹。实在她也清楚本身不过是在内心硬撑出一片喧闹。她端坐在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剪刀，谨慎地剪开信边，一丝不苟地把信按必然的挨次摊在桌上――按大学与学术机构的名誉排，老花眼镜把她的脸推远，和纸上的字、标点标记保持必然的间隔，使她有充足的耐烦，取出一个厚厚的条记本。那条记本质地良好，硬壳绸面，内页有些泛黄，经历了不短的日月，但保存得很好。这双枯瘦的手，老年斑也没能盖过鱼鳞一样的伤疤和厚茧，细心地编号记录函件做文章的择要。全部阴沉的上午，密密麻麻地在老式的派克金笔下滑入清秀而划一的笔迹。
胜利东返人士，艰巨竭蹶八年，见十里洋场繁华如昔，感慨油然。余某日被友强邀至卡尔登舞场。仕女衣服丽都，霓虹奇彩夺目，娇媚而睇，狐步而舞，令民气荡神迷，目不暇接，朋友忽指舞池中一翩跹美人云：知否，知否，此即沦亡期上海闻名女子余虹，笔彩华丽，傲视风骚，人若其文，可谓才貌双全。友又云胜利后上海市党部拟检控余虹与伪逆干系。讵料接中统指令，谓余虹乃我方同道，地下事情厥有巨功，此案遂寝。嗟夫，如此天生美人，必应乱世而生；世乱无已，未知祸将及于何人耶？曹菊仁著《文坛秘辛》。民国三十四年香港五洲书局版。第二十八则：“惊鸿一瞥见才女”。此书纸张精致，印数极少。唯此中触及汪伪期间文人活动诸则，凿凿有据，似非向壁假造。笔者曾在伦敦大学东亚图书馆珍本库见到一本，该馆回遗言者的复印或拍照申请，没法复制供各位同人里手鉴别，憾甚。
磨得光滑的椅子，残剩的漆被新漆覆盖，新漆又被落入一样的境地，这恰如深渊上空必定的决计，忍耐力的意味。她坐在这把椅子上，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日子艰巨地从黑暗中挣扎出来，又必定无可何如地退回暗中。平常糊口中的啰嗦无聊，常会带来半晌背弃萧瑟悲号的暗中，那是她不肯震惊的影象。她很少出门。一个衰弱的老女人在各处嫩笋似的年青女人摆动的曲线之间，逝去的韶华只留下彻骨的仇恨，黄土已超出了她的胸口直扑咽喉，她对本身并没有顾恤，也没有谨慎的假定。倒挂凤尾在玻璃缸里慢悠悠地游着，天生不成比例的灯笼挂在头顶，一串串水泡从一张一合的嘴里扔出，擦着灯笼散开。玻璃杯子上沿沾着藐小的水珠，有的积成一滴重又掉进水中，被倒挂凤尾吸入体内。或许曾有水池冒着轻烟雾气，超出翠绿的树丛，汇入云端。子虚的强徒，可敬的弱者，谁又会晓得呢？起码现在这小屋的薄门给她安然、自在乃至愉悦。每个阴霾的下午，重读条记，偶然按号码找出旧信，比如在泥塘的混乱里看到神示的光芒，一瞬即逝的欣喜掠过她的脸上，皱纹像燕子来去的线条，偶尔一些活泼的幻影会从官款式的句子中跳出来，她的眼睛变得像冰一样发亮，这统统在点明一个久存于心中的前兆。她干瘪的胸部触到桌沿，信从她的手中一封封摊开，如把戏师敬爱的纸牌。
“没有，我没有。”她干脆而冰冷地说。
暗中漫不经心肠走向她，她没有点灯，一堵青灰色的墙，逐步翻开的月光像刀子插在墙上面，紧掩的窗帘难以抵挡那已经不太近的凶戾之气，隔壁传来小孩近似笑声的哭啼，使整条里弄生硬的外壳更加实在。她已不像当年那么惊骇黑夜了，平躺在床上，她安闲地回想邮件中那些千疮百孔、但仍然挥发着墨汁香气的词句，满足的感受便在临睡前笨拙地来到她不幸的心中。题目是她太轻易被惊醒，梦与实际的齿轮相互啮咬，白发狼籍散在枕上，她藏匿在发丝当中的脸庞惨白有力。时候之流毫不让步、固执地只朝一个方向行进，她没法节制那冰冷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