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19章 金锁记(13)
尼姑中只丰年高的铁烈丝师太,怕淋雨,又怕转动,没有跟到市场里来,单独坐在汽车里读报纸。《南华日报》的社会消息栏是铁烈丝与人间独一的打仗,内里记录着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个浅灰色的天下,于淡薄扁平当中有一种利落的愉悦。她明天弄错了,读的是明天的报,但是也还一起读到九龙,不时髦奋地说:“你瞥见了没有,梅腊妮师太,玛利・爱石克劳甫德倒已经订婚了。你记得,她母亲畴前跟我学琴的,我不准她留指甲。古柏太太的脑充血,我说她过不了本年的!你看!脾气大。古柏先生倒真是个数一数二的好人。每年的时花展览会里他们家的玫瑰总得奖,逢时遇节请我们去玩,把我们做蛋糕的方剂抄了去……”
(一九四四年)
霓喜过了五六年安宁的糊口,体重增加,人垂垂地呆了,经常眼睛里毫无神采像玻璃窗上涂上一层白漆。唯有和发利斯谈起她畴昔的磨难辛苦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活了过来。常常当着汤姆生的面她就兴高采烈提及前夫雅赫雅,他如何虐待她,她如何忍耐着,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厥后如何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其中国人;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国人的两个孩子,她又跟了汤姆生。汤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边,左脚跷在右脚上,又换过来,右脚跷在左脚上;左肘撑在藤椅扶手上,又换了个右肘。藤椅吱吱响了,分外使他发烦。但是只要这时候,霓喜的眼睛里有着昔日的光辉,另有吵架的时候,霓喜本身也晓得这个,是以更加的喜好吵架。
但是这时候铁烈丝师太从汽车里走过来了,约莫发觉她读着的报是明天的,老远的建议急来,一手挥着洋伞,一手挥着报纸,细雨霏霏,她轮番的把报纸与洋伞挡在头上。在她的社会消息栏前面,霓喜本身感觉是雕栏外的乡间人,扎煞着两只手,眼看着汤姆生和他的英国新娘,打不到他身上。
几次三番有这么一个戴着梅花楞黑面网的女人在传达处,在大门口守着他,也哭过,也打单,也厮打过,也撒过赖,抱着屏妮给他看,当他的面掐得屏妮鬼哭神嚎,用心使汤姆生心疼。汤姆生给了几次的钱,不给了。霓喜又磨着发利斯去传话,发利斯于心不忍,经常本身掏腰包周济她,也不加以申明。霓喜只当汤姆生给的,还道他旧情未断,又去和他苦苦胶葛,汤姆生急得没法,称疾告假,带了太太到青岛疗养去了。
霓喜一阵颤麻,抱着屏妮立将起来,在屏妮裤子上摸了一摸,冒充要换尿布,自言自语道:“尿布还在车上。”一径向汽车走去,唤齐了几个大些的孩子,带他们上车,叮咛车夫速速开车,竟把几个尼姑丢在元朗镇,不管了。
霓喜晓得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家来,生硬的膝盖骨克啦一响,她内里仿佛有点甚么东西,就如许破裂了。
霓喜的新屋里甚么都齐备,乃至另有书,皮面烫金的观光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印的儿童讲义,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概送入老练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从属女黉舍,白礼服,披垂着一头长发,乌黑卷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的,健壮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风。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着她妈很吃过一些苦,便在顺心的时候也是被霓喜责打惯了的。瑟梨塔很少说话,微生起来嘴抿得紧紧的。她冷眼看着她母亲和男人在一起。因为鄙薄那一套,她偏向上帝教,背熟了祷告文,出入不离一本小圣经,装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绣了小白十字。偶然她还向她母亲布道。她说话清楚而必定,垂垂能说合文法的英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