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34章 心经(6)
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故意做出不介怀的神情,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世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同意她那副气度。”郑先生以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用心肠笑道:
“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公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驰名的拍照馆拍的,必然有英笔墨凸印在图的下端,但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这儿四周的一家。”美增道:“小拍照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犯人。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但是郑蜜斯,你真上照。”意义说:照片虽丢脸,比本人还胜三分。
川嫦多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蜜斯。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婚事,可惜之余,也有一样的猎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大夫余蜜斯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大夫,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此人面貌平常,第一个不成理喻的感受便是放心。第二个感受便是责怪她的恋人如此没有目光,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欺侮。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受是愤激不平。因为她爱他,她以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敷资格,又还不满足,当着人用心肠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此人就是如许!”仿佛他有很多可抉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内心的云藩是一个最公道想的人。
有一程子她精力好了些,掉队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仿佛晓得云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讨道:“干脆奉告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如许疑迷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诚恳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关照。”川嫦道:“你们瞥见过她没有?”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听的死。但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窗的记念册上经常发明的两句诗:“笑,全天下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单独哭。”天下对于别人的哀思并不是贫乏怜悯: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孀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身伤出身,都不难令人同声一哭。只如果戏剧化的,子虚的哀思,他们都能接管。但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川嫦本身也是敬爱的,人家要她,她便获得她所要的东西。这统统都是她分内的。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全部的天下,她是个拖累。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甚么感触呢?章大夫和这肺病患者的干系,想必美增也有所传闻。
但是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寒夏季气,她内里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色彩。川嫦固然好久没出门,也猜着必然是比来风行的衣料。穿得那么薄弱,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情。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店,各至公司,乱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返来了,在阖家电气的沉寂中上了楼。郑夫人跟进房来,待要盘诘问骂,川嫦喘吁吁靠在枕头上,拿着把镜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腻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郑夫人忍不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