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3章 倾城之恋(3)
流苏情愿尝尝看。在某种范围内,她甚么都情愿。她侧过脸去处着他,小声承诺着:“我晓得,我晓得。“她安抚着他,但是她不由得想到了她本身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表面,眉与眼,美得不近道理,美得迷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调子,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但是也有人说,只要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合于低头。适合于低头的人常常一来就喜好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或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由抬起手来抚摩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焦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袖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回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奉告你为甚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夷妮前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呆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起码还需求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逛逛。”流苏不作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畴昔。时候反正还早,路上漫步的人多着呢――没干系。从浅水湾饭店畴昔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色彩。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惟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甚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门放他们出去道:“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寝室里走了出来道:“我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拂尘,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明天。“又向柳原道:“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趣,晕了几天船,还不趁早歇歇?今儿早晨,算了吧!”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呆板的舞场。修建、灯光、安插、乐队,都是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艺儿,现在可不敷刺激性了。实在没有甚么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仆役,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戴裹足裤――“流苏道:“为甚么?“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道:“既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曲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情,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可贵这么欢畅,仿佛是当真要替她先容朋友似的,内心倒又迷惑起来。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么?”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但是她直觉地晓得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成清算,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起烧畴昔,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玄色剪影零寥落落颤抖着,耳边恍忽闻声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跑堂拿钥匙开了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挺走畴昔。那全部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沿都染蓝了。柳原向跑堂道:“箱子就放在橱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跑堂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严。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野,尽管望着她浅笑。流苏低下头去。柳原笑道:“你晓得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昂首笑道:“甚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长于说话,有的人长于管家,你是长于低头的。“流苏道:“我甚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短长的女人。“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柳原道:“隔壁?我的房还是徐太太的房?“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道:“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