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渊,你昂首看看头顶的这片天。”
等虞仲素斟满了酒双手捧递畴昔,成去非亦伸出双手来接,抬头一饮而尽,连饮三盏,方把空杯复置几上,这般景象可谓罕见,不过应还不是最能让人开眼之时,坐间虞归尘亦在,那么时候可追溯至七八年前:成去非十六岁那年在叔父征西将军麾下做长史,虞归尘亦在同年长久退隐,也去了西北。两人少不了会面,万里黄沙,骸骨遍野,月色则暗淡不清,流霜夹缠在凄烈如长鞭的暴风里,刮得帐幔哗哗作响,杀伐不止,有勇猛的敌将和接连悲鸣着倒下的兵士。飒飒风鸣与寥落的画角鼓声一并传来,到处都是浓稠的血腥,成去非身受重创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虞归尘同他并肩作战,几近为之送命,全部乌衣巷都为两个少年人担忧,两人却从未像现在般纵情,待令人耳鸣的杀伐声气止,带一身伤,抱着酒坛痛饮不止,据虞归尘回想,成伯渊在那次战役后,约莫是喝光了三五坛酒,两人躺在苍茫大地上,望着头顶苍穹,竟也能谈起老庄来,齐万物,一死生,尽在那一刻可得一样。
“存亡大事,谁也逃脱不了,天上星移斗转,天下一兴一亡,”虞仲素缓缓起家,踱步来到庭中,抬头望天道,“亦不能逃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自古皆然啊!”
成去非想起东堂景象,天子敞开来骂,确是出乎料想,一时并不接话,只听虞仲素持续道:“有理不在声高,莫非庙堂之上,就真只是群昏聩无耻如同剪径小贼的人物了?四姓后辈浩繁,哪一个头昏脑涨犯了错,便要缠累本家。今上到底是年青,还不能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理,治国烦,则天下乱,先帝活着时,有那么几年,尽听些儒生发陈词谰言,岂不知那些人最是啰嗦,劳而无功,违世欺德罢了,无厌使食,无厌其生,百姓如何生如何死,顺其天然,管太多,反倒好事,恰是贤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他们那里懂这个。”
江左名流,只需两样便可,畅喝酒,熟读《离骚》,如此看来,成伯渊亦可为名流。何时能再睹乌衣巷至公子那等模样?约莫只能在那欲挽银河,一洗胡虏血的壮志中罢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似无再持续的需求,成去非无声见礼折身而去,没几步,只听大司徒在身后道:
这股酒气,在福伯开府门的顷刻便闻到了,自是非常惊奇,可成去非面上却并无多少非常,福伯犹疑看着他:“至公子本日饮了很多酒?老奴让人去备解酒汤?”
日落傍晚, 乌衣巷在寒日最后的斜照里投射下来的庞大暗影里,仿佛是活了太久的一头神兽,把庞大的身躯横陈在清冷的地砖上, 绣闼琼墀就一向如许横亘在日夜瓜代的年代当中。
今晚酒菜平淡,席间周云行笑道:“本只想讨一碗粳米稀粥的,不料竟是一桌非时非地菜肴,如此看来,稀粥是喝不成了。”
紫芽姜、马头兰、凤尾、黄芽白、金花菜这些确切平淡,却又因时令的原因而备显宝贵的随饭炒菜,在世人看来,的确恼人,又有“梨花春”“桃花酒”“千里醉”“鹤殇酒”等酒类不一而足佐之,席间氛围洽洽,一阵风过,吹得四周帷幕翩飞,竟携裹出去一片不知从哪一株枝头刮落的枯叶,正巧落在虞归尘脚边。
“长辈受教。”成去非俯身再度见礼,回身的顷刻,不由阖目,再睁眼时,心底早已凉透,他晓得身后是大司徒相送的目光,是无数人相送的目光,而前头还是黑夜,他要往黑夜里行走,孤身一人,不能转头,亦无转头之路。
“有些事,到你这里,你晓得就好,出了你这里,对的也是错,错的则错上加错,你父亲倘还活着,不会任由你如许行事的。”大司徒忽搬出太傅,成去非眼眶蓦地发疼,心底直颤,面上却还是冷僻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