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匡超人看了款单,顿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内里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道别去了。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大夫来,连续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衲人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教员父照顾。不想现在得了这个拙病,目睹得不济事了。家中并无后代,只要一个老婆,年纪还不上四十岁。前日和我同来的一个朋友,又进京会试去了,现在教员父就是嫡亲骨肉普通。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教员父替我买具棺木。另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超度我生天。棺柩便寻那边一块空位把我存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里亲戚,把我的丧带归去,我在地府之下,也是感激教员父的!”老衲人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繁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衲身上。”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内里席子下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衲人,道:“这两本是我平生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倒是平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埋没了,也交与教员父。又幸遇着个厥后的秀士替我传播了,我死也瞑目!”老衲人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赶紧到本身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早晨,痰响了一阵,喘气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衲人大哭了一场。
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佳耦,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巾,见那新娘子辛蜜斯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斑斓,嫁妆又划一,匡超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嫦娥,那灵魂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自此,珠围翠绕,晏尔新婚,享了几个月的天福。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发言,见郑家屋子浅,要邀到茶馆里去坐。匡超人克日口气分歧,虽不说,意义不肯到茶馆。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到差,恐不便到茶馆里去坐。小弟现在正要替先生拂尘,我们现在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但是就有得选的么?”匡超人道:“如何不选?像我们这正路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后辈。”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普通的么?”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内里也和衙门普通,公座、朱墨笔砚,摆的伏贴。我早长出来,升了公座,那门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朱笔一点,他就下去了。门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叩首。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教员,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教员。前日太教员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出来,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气候尚热。老衲人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衲人还走到本身房里,披了法衣,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伏贴,老衲人想:“那边去寻空位?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和邻居说了,脱去法衣,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设了棺木。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幡,俱各伏贴。老衲人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场。将世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茶来吃着。老衲人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衲人本身安排伏贴,先捧到牛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世人打散。老衲人道:“牛先生是个异村夫,本日回顾在这里,—些甚么也没有。贫僧一小我,支撑不来。阿弥陀佛,倒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削发人又不能备个甚么肴馔,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各位坐坐。各位只当是做功德罢了,休嫌怠慢。”世人道:“我们都是炊火邻居,遇着如许大事,理该效力。却又还破钞教员父,不当人子。我们世民气里都不安,教员父怎的反说这话?”当下世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