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悲伤不止。内里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苦衷?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倒是哭得短长。”金不足道:“各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买卖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未曾做得一个,本日瞥见贡院,就不觉悲伤起来。”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苦衷,因而不顾世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如许的事?”金不足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何如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风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以是受屈到此地步。”金不足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那客人道:“监生也能够出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出场。中了,也不枉了本日这一番苦衷。”金不足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边有这一注银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出场。若中了仕进,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边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功德。你众位意下如何?”世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世人还下礼去。金不足也称谢了世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世人说谈笑笑,回到行里。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老婆俱各欢乐。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出去。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积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现在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以是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身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叮咛半子道:“你现在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别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端庄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妆大?如果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黉舍端方,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诚没用的人,以是这些话我不得不教诲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用饭。白叟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不幸,不幸!”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起马,范进单独送在三十里以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笔墨,火候到了,即在此科,必然发财。我复命以后,在京专候。”范进又叩首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肩舆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瞥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东人。他家离城另有四十五里路,连夜返来,拜见母亲。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老婆住在披房里。他老婆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