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物不产於秦,可宝者多;士不产於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结怨於诸侯,求国无危,不成得也。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略为其主游间於秦耳,请统统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
於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加书赐宗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改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封其书以天子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於上郡。
法律诛罚日趋刻深,群臣大家自危,欲畔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於是楚守兵陈胜、吴广等乃反叛,起於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卻。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准。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於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翦,虽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夏季鹿裘,夏季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鉶,虽监门之养不觳於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脸孔黎黑,遂以死于外,葬於会稽,臣虏之劳不烈於此矣’。但是夫所贵於有天下者,岂欲苦形费心,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公用天下適己罢了矣,此所贵於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有害,为之柰何?”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畴昔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惊骇,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斯更以实在对,辄令人复榜之。后二世令人验斯,斯觉得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此中子俱执,顾谓此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但是不免於死,身故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於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稳定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主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稀有,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於民利者禁,故能悠长治安。今行逆於昆弟,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於朝也。”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於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务苦形费心,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黎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