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妈提来一大壶开水，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四大爷蹲在地上，金三爷坐在板凳上，一齐吸那滚热的水。水的热气仿佛化开了三爷内心的冰。把水碗放在凳子上，他低下头去落了泪。一会儿，他开端抽搭，老泪把脸上的黄土冲了两道沟儿。然后，用力的捏了捏红鼻子，又唾了一大口白沫子，他抬开端来。“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就凭我们九城八条大街，东单西四鼓楼前，有这么多人，就会干不太小日本，就会教他们治得这么苦！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接二连三的全死光！好啦，祁大爷，你找姓陈的去！钱，我拿；但是得教他晓得！明人不能把钱花在公开里！”
钱先生的嘴动了动，哼出两声来。李四爷俄然的想起行动，他把里间屋里一把破藤子躺椅拉了出来。瑞宣渐渐的往起搬钱先生的身子，金三爷也帮了把手，想把钱先生搀到躺椅上去。钱先生由仰卧改成坐的姿式。他刚一坐起来，金三爷“啊”了一声，此中所含的惊奇与惊骇不减于刚才李四妈的阿谁。钱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两个肩，肩上面只剩了几条，都安稳的镶嵌在血的条痕里。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黄的颀长疤痕；有的还鲜红的张着，流着一股黄水；有的并没有分裂，而只是蓝青的肿浮的便条；有的是在黑疤上面扯着一条白的脓。一道布条，一道黑，一道红，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日织成的血网！
钱先生的胖脸上已没有了肉，而只剩了一些松的，无倚无靠的黑皮。长的头发，都粘合到一块儿，像用胶贴在头上的，上面带着泥块与草棍儿。在太阳穴一带，皮已被烫焦，斑斑块块的，像拔过些“火罐子”似的。他闭着眼，而张着口，口中已没有了牙。身上还是那一身单裤褂，已经因色彩太多而辨不清色彩，有的处所撕破，有的处所紧紧的粘在身上，有的处所很硬，像血或甚么粘东西固结在上面似的。赤着脚，满脚是污泥，肿得像两只刚出泥塘的小猪。
“拿灯来带路！别在那儿愣着！”金三爷对灯光儿喊。
钱先生把眼闭了一闭，或许是被灯光晃的，或许是出于常日的风俗。把眼再展开，还是向前看着，仿佛是在想一件不易想起的事。
小崔和孙七决定送出城去。
俄然，四大妈的声音吓了瑞宣一跳：“大爷，听！他们返来啦！”说完，她瞎摸合眼的就往外跑，几近被门槛绊了一跤。
钱家的坟地是在东直门外。杠到了鼓楼，金三爷替钱太太打了主张，请朋友们不必再远送。瑞宣看了看野求已经有点发青的神采，决定陪着他“留步”。
李四爷的嗓子里堵了一下。“钱太太碰死在棺材上了！”
这时候，四大妈已把白糖水给少奶奶灌下去，少奶奶哼哼出来。
“亲家！我，金三！”金三爷蹲在了地上，脸对着亲家公。
“阿谁老东西！埋完了，还不说早早的返来！坟地上莫非另有甚么好玩的？老不要脸！”她不肯走。
李四爷的腰已弯得不能再弯，两只大脚仿佛已经找不着了地，但是他还是还是的平静，婆婆妈妈的措置事：“你从速去泡白糖姜水！这里没有火，家里弄去！快！”他奉告四大妈。
灯光一晃，瑞宣瞥见一群黄土人在明灭，另有一辆黄土盖严了的不动的车，与一匹连尾巴都不摇一摇的，黄色的又像驴又像骡子的牲口。
钱少奶奶到底走了出来，叫了声：“爸爸！”
“嗯――”瑞宣的态度还是很诚心，好教三爷不再暴躁。“他倒是真穷！这年代，日本人占着我们的城，作事的人都拿不到薪水，他又有八个孩子，有甚么体例呢？得啦，伯伯你作善作到底！干脆的说，没有你就没有体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