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从护国寺街出来，正碰上钱先生被四个敌兵押着往南走。他们没有预备车子，大抵为是用心的教大师看看。钱先生光着头，左脚拖着布鞋，右脚光着，眼睛平视，似笑非笑的抿着嘴。他的手是被捆在身后。瑞宣要哭出来。钱先生并没有瞥见他。瑞宣呆呆的立在那边，看着，看着，垂垂的他只能看到几个黑影在马路边上渐渐的动，在晴美的阳光下，钱先生的头上明灭着一些白光。
由黉舍出来，瑞宣像关键热病似的那么憋闷。他往家中走。走到胡同口，巡警把他截住。“我在这里住。”他很客气的说。
钱先生哈哈的笑起来。白巡长拉了钱先生好几下，低声的奉劝：“别笑！别笑！”钱太太这才看清，丈夫的口外有血。她开端用袖子给他擦。“如何啦？”老妻的袖口擦在他的口旁，他像俄然要发痧似的，心中疼了一阵，身上都出了汗。手扶着她，眼闭上，他平静了一会儿。展开眼，他低声的对她说：“我还没奉告你，我们的老二已经不在了，现在他们又来抓我！不消悲伤！不消悲伤！”他另有很多话要叮嘱她，但是再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日本宪兵在捉捕钱墨客，那除了懒惰，别无任何罪名的墨客。胡同两端都临时设了岗，断绝交通。冠晓荷带路。他本不肯出头露面，但是日本人必然教他带路，仿佛含有既是由他陈述的，若拿不住人，就拿他是问的意义。事前，他并没想到能有这么一招；现在，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干。他的心跳得很快，脸上还勉强的显出平静，而眼睛像被猎犬包抄了的狐狸似的，往四外看，唯恐教邻居们看出他来。他把帽子用力往前扯，好使别人不易认出他来。胡同里的人家全闭了大门。贰心中稍为安静了些。实在，棚匠刘徒弟，另有几个别的人，都扒着门缝往外看呢，并且很清楚的认出他来。
“日本宪兵？”瑞宣低声的问。
这时候，黉舍当局们看上海的战事既打得很好，而日本人又没派出教诲卖力人来，都想顿时开学，好使教员与门生们都不至于精力涣散。瑞宣获得告诉，到黉舍去开会。教员们没有到齐，因为已经有几位逃出北平。谈到别人的流亡，大师的脸上都带出愧色。谁都有不能逃脱的来由，但是越说道那些来由越感觉忸捏。
“这不结啦！”大赤包的语气和顺了些。
十二
巡警点了点头。然后，看摆布没有人，他低声的说：“先生，你绕个圈儿再返来吧，这里站不住！”
校长来到。他是个五十多岁，极虔诚，极谨慎的一名办中等教诲的熟行。大师坐好，开会。校长立起来，眼看着劈面的墙壁，足有三分钟没有说出话来。瑞宣低着头，说了声：“校长请坐吧！”校长像犯了错误的小门生似的，渐渐的坐下。
钱太太感觉她是作梦呢。她看到的，听到的，全接不上榫子来。她想哭，但是惊奇与惶惑截住了她的眼泪。她拉住丈夫的臂，想一样一样的细问。她还没开口，敌兵已由屋中出来，把一根皮带子扔给了白巡长。钱先生说了话：“不必绑！我跟着你们走！”白巡长拿起皮绳，低声的说：“松拢上一点，免得他们又动打！”老太太急了，喊了声：“你们干甚么？要把老头弄了到哪儿去？放开！”她紧紧的握住丈夫的臂。白巡长很焦急，唯恐敌兵打她。正在这时候，孟石复苏过来，叫了声：“妈！”钱先生在老妻的耳边说：“看老迈去！我去去就来，放心！”一扭身，他挣开了她的手，眼中含着两颗怒，愤，傲，烈，各种豪情异化成的泪，挺着胸往外走。走了两步，他转头看了看他手植的花草，一株秋葵正放着大朵的鹅黄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