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者，非目若离娄乃为明也，非耳若师旷乃为聪也。不任其数，而待目觉得明，所见者少矣，非不弊之术也；不因其势，而待耳觉得聪，所闻者寡矣，非不欺之道也。明主者，使天下不得不为己视，使天下不得不为己听。故身在深宫当中，而明照四海以内，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何也？暗乱之道废，而聪明之势兴也。故善任势者国安，不知因其势者国危。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摆布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相与异者也。何故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繁华；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偶然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成不察也。誉异人与同业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居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居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之则难也。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闻，有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获咎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之前之以是见贤而后开罪者，爱憎之变也。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官行法例浮萌趋于耕农，而游士危于战陈；则神通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祸也。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议，越民萌之诽，独周乎道言也，则神通之士虽至灭亡，道必非论矣。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信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此毁之。凡人之大抵，弃取同者则相是也，弃取异者则相非也。古人臣之所誉者，人主之所是也，此之谓同取；人臣之所毁者，人主之所非也，此之谓同舍。夫弃取合而相与逆者，何尝闻也。此人臣之以是取信幸之道也。夫奸臣得乘信幸之势以毁誉进退群臣者，人主非有法术以御之也，非参验以审之也，必将以曩之合己信今之言，此幸臣之以是得欺主成私者也。故主必蔽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
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处置，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以外矣。夫以冷淡与近爱信争，其数不堪也；以新旅与习故争，其数不堪也；以反主张与同好争，其数不堪也；以轻贱与贵重争，其数不堪也；以一口与一国争，其数不堪也。神通之士操五不堪之势，以年龄而又不得见；当途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故神通之士奚道得进，而人主奚时得悟乎？故资必不堪而势不两存，神通之士焉得不危！其能够罪恶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成被以罪恶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神通而逆主上者，不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与死人同病者，不成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成存也。不以功伐决智行，不以参伍审罪恶，而听摆布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