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两处亭台,一座仙桥,溪水潺潺,深处便是那赏花楼。进了楼下厅堂,两排黄花梨交椅,中间夹着梅花洋漆高几;正中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堂上一幅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两旁配了鸾凤和鸣的春联。齐天睿瞥了一眼:真真糟蹋一幅好画。还不如畴前的画案、画屏、贵妃榻来得对劲,现在只比那衙门公堂还机器。两厢雕空小巧板壁隔出东西各一间,人多簇拥,目光跃过人头仍然能瞧见那厢墙上满架子的书,不觉心笑:这也是费了心机,不知可安插些甚么书?
“哎!”小丫头秀雅得了令似地立即颠颠儿着去倒茶。
听着喜娘大声呼喊,齐天睿应着声从喜盘中拿起喜称,悄悄伸在那盖头下,忽地一顿,这一天的庞大跟着那湿潮的衣裳十足不见,现在内心非常非常的温馨,像是在当行里接了旁人带来夸耀的宝贝,想瞧又不想瞧……
任凭喜娘欢天喜地的唱和帘子外的喜乐大声吵嚷,兰洙仍然瞧得出新郎倌变了神采,挑起喜帕那一刻的恶劣不屑荡然无存,现在阴沉沉,面无神采,不觉轻声道,“天睿……”
兰洙拗不过,只好去挑了一套花色双开并蒂,号召一边的喜娘奉侍他换上。齐天睿那里忍得这些管家婆子们碰他,一蹙眉,再没人敢近身。总不能吆唤未出阁的女孩儿,摆布没法,兰洙只得亲身上手。长嫂比母,实则这嫂子比他还小两岁,大哥老是摆了一副庙里供奉的模样,齐天睿从不靠近,唯这嫂嫂是个绵和人儿,又是当家大伯母的亲亲儿媳妇,向来府里有甚么或是他要破了例求甚么老是求嫂嫂,这便没有得不着。现在伸胳膊抬袖、揽腰带,齐天睿非常安闲。
鸳鸯戏水的围帐之下,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像一尊上了彩釉的娃娃……
一声喝,似俄然寒霜骤降把统统僵住,帘子外头吵吵嚷嚷的乐声更将房中趁得出奇的静。喜娘们这才觉出不对,都低头细心瞧却实在瞧不出那里不当,妆容上得是重些,可新人本就是要图个喜庆,那胭脂的色彩和形状都是有说道儿的,再是忍不得也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今后小两口儿关起门来,要如何都雅使不得?再者说面前这位新奶奶虽欠都雅倒并未多出奇,莫不是这爷见惯了那风月场里的红衫绿裙,倒忍不得这良家女孩儿一点色彩了不成?
铜盆托来了净水,盆架上是极新的一块香宫皂,齐天睿接过手巾丢进水里,渗入了,挽起袖子略握了握便拎了出来,水尽管滴答不住。手伸到她下巴处,两指捏了,齐天睿并未用力,只等着挣,却见那身子悄悄一颤,又安温馨静。食指一勾,这才将那乱糟糟的小脸挑了起来,她跟着抬起了视线,他却偶然相视,湿漉漉的手巾一把贴在她脸上,连带了圆圆卷的刘海都打失了形状。再翻开,全部妆容一片浑沌,眼睛倒一眨不眨,还是看着他……
西南角处木楼朱漆,并不广大,来宾皆止步于此。新人红绸款款而上,前头两个丫环捧着龙凤烛,身后跟着六个喜娘,托着喜称、喜酒、各色生果捧盒,从踏上楼梯起口中便唱起喜词。
他部下的力道似很有掌控,重得充足将那浓厚的色彩擦洁净,又不敷以搓得糙、搓得疼,像在九州行里检察他亲身收进的物件,目光锋利,动手极细,一寸一寸,似要将那几凡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多余都要剔除洁净,详确到那凹在深处的眼纹,指肚悄悄摁了,细细揉洗;指尖传来的触碰只要妆粉与宫皂瓜代的光滑,她像一件将将出土的陶器,在他手底下渐渐规复着模样……
总算来在新房前,昂首看圆圆的玉轮门上三个圆隶书:素芳苑,红灯映照,雨丝朦朦,极新奇。齐天睿不觉一挑眉,这名字谁取的?尼姑庵似的。进得门来,匠人们倒是别出机杼,这一处别别扭扭强隔出来的小院,花枝满布,老树漫遮,残去的冬仍然留着花泥芳香,和着湿湿的雨水腥气,满院子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