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庙?”齐天睿复了一声,脚底下却未见慢下来。
闵夫人抬眼瞧,听他这喉咙显是浸了酒,语声更加比常日里还要降落两分,神采微醺,桃花迷离,与那一班子侄们的清雅书卷气相去甚远,劈面的酒气再淡这房中的香火也是压不住,不觉蹙了眉。
“哦。”本来不过是小我走茶凉、俗世冷暖的陈年旧事。
齐天睿身子后仰靠进圈椅里,懒懒的似是绝望,闵夫人有些咬牙,“你当仅此罢了么?你当老爷他就此肯罢了么?!那就是个认死理儿的人!不过见了几面,竟是认准了那门亲!那个劝都不顶用,担搁了多少年才肯另娶。若非如此,你怎的能比长房里的天佑小这么些个?……自打我进了门,倒像是这桩苦是我给他的……”说着,闵夫人的泪扑扑掉,“成日介在书房,诗、书、琴,哪一个与我相干?多少年,人只说我们西院里好,只这一家子三口儿,殊不知这里头的事,谁又当真晓得!”
瞧着面前,齐天睿的酒算是醒了个大半。
所谓一身铜臭,满袋子银钱。
起更入了夜,花圃角门这般冷僻的处所捂个暖炉最是吃酒耍牌的好地界儿。分在此地的也多是手脚粗笨、做不得甚么活计的婆子们,不过仗着自家爷们儿在府里当差谋个闲职,实则尽管看门,并不管来往迎送。更况此处亦非端庄的出入,遂乍闻门声并不筹算理睬,只是这府里东西两院,东院大老爷房的人从不走这边的园子,西院人丁希少,太太妇女们早该睡了,这会子还能有谁?只怕这位二爷。这位爷十年前被二老爷一顿家法逐出府门,十年里头哪管他在这金陵城折腾得天翻地覆,齐府的大门也是仿佛紧闭,不闻,不问,再不干系。只在三年前二老爷病重弃世,膝下无孝,这才又把他寻返来。既是返来了,便是这西院二房的端庄主子。更况,上头的主子们不经意,底下人可都晓得,这位爷不遵祖训、不学无术,倒是混迹商贾、一手的好玩儿家。
约莫走了半个时候,方才来到南城齐府。已是夜深,四架马车宽的街道两边间或透出灯火,白天繁华余蕴尤存,耳边模糊闻得远处缥缈的笙管。旧城贵重之地,不比新富的放肆气度,青砖灰瓦、老式的宅院,浩大荡放开百余亩,暗夜当中庄严萧然。一眼瞧畴昔,正门两盏灯高挑“翰林,齐府”,无月之夜照得石阶惨白,两座青狮亦一股森森之气。
这一声不大,闵夫人竟是哽在当下,一时接不下去。
一别数载,相逢之时儿子已是气候早成、与这府中人事相去甚远,娘儿两个再亲也没了经验。当年他被撵出门,做爹的不知哪来的心狠,做娘的整天淌眼抹泪儿,也曾想方设法周旋、布施,只是这子承父,一根骨头,断了个洁净。现在荡子转头实有限,功名前程都不提,也不知外头究竟如何,只说惯了,除了存候可贵回府住一宿。现在瞧着,能深夜从那浑沌之所赶回奉母已然不易,只这礼数,罢了吧。
齐天睿上前微微躬身,“太太,”闵夫人身上并未有何封头,只是这府里的端方大,儿子从小跟着奶娘,只唤“太太”。
绕过大半个院墙,花圃子小角门外石忠儿上马叩门。半天赋听里头闷里闷气应了声“是二爷?”便没再作声,略等了等方听得门栓响。
闵夫人捻着佛珠坐在炕桌边,奈不得秋凉额上早早戴了暖帽;佛青的绸袄撑得圆圆的、非常饱满,烛光照在那上好的青缎上闪出亮来,让这素净的色彩都减了几分清冷。瞧着那面色,齐天睿这才觉出非常,自老父走后虽说也从未见得母亲如何欢乐可神采倒还平和,现在不知但是本身酒醉未醒还是这小烛实在不明,照得那一张脸白得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