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成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高傲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无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成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能够谈吐者,物之粗也;能够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未几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未几推让;事焉不借人,未几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未几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敷觉得劝。戮耻不敷觉得辱;知是非之不成为分,细大之不成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不可,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何如?”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成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以是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但是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固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堪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贤人能之。
河伯曰:“但是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晓得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 “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河伯曰:“但是吾大六合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端。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未几: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成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得意也。由此观之。又何故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故知六合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因而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逆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因而焉河伯始旋其脸孔,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觉得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风雅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成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成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成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稳定,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成为量数。而吾何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六合,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六合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六合之间也,不似畾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觉得名,仲尼语之觉得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