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兆熊《水窗春呓》卷上《曾文正公事》:"辛酉,祁门军中,贼氛日逼,势危甚。时李肃毅已回江西寓所,幕府仅一程尚斋,奄奄无气,时对予曰:'死在一堆如何?'众委员亦将行李置舟中,为回避计。文正一日忽传令曰:'贼势如此,有欲暂归者,支给三月薪水,事平仍来营,吾不介怀。'众闻之感且愧,民气遂固。"
他先给皇上写一封遗折,将本身所经手的几件大事,一一作了安排。又给儿子纪泽、纪鸿写了一封家书,叮咛他们长大后切不成涉历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不法,亦不必作官,惟用心读书,又重申八本三致祥的家教。怕他们健忘,将八本三致祥又写了一遍:
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调子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摄生以少愤怒为本,立品以不妄言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
当此危急之秋,有非朝廷命官而欲离祁门者,本督秉来去志愿之原则,发放本月全薪和途费,拨船相送;事平后愿来者,本督一概欢迎,竭诚相待,不计前嫌。
写好这封当遗言的家书后,天已朦朦发亮,看着内里萧瑟秋景以及仓猝驰驱的亲兵,曾国藩的心又绷紧了。他惶惑然呆望着,不知所措。过了好久,他俄然想起了甚么,叫荆七端一盆净水来。曾国藩细心地洗净脸和手,清算好衣冠后,端坐在案桌旁,从一个小笔筒里拿出五十根蓍草来。他从中随便拣了一根放在一旁,又将一根夹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将剩下的四十八根肆意分红两堆,然后每四根一次地拿开,直到不能再拿时,则将两堆归并。如此这般分分合合地玩弄了十八次,占出了一个《坎》卦来,此中九二为老阳,上六为老阴。曾国藩记得九二爻辞为:"坎有险,求小得。"上六爻辞为:"系用徽纆,寘于丛棘,三岁不得,凶。"九二爻辞无疑是句好话,上六爻辞中的徽纆,是用来捆本身,还是捆长毛呢?真是天意迷茫,难以猜想。正在疑虑之时,康福分息喘喘地排闼闯了出去:"大人,长毛已突破羊栈岭防地,我庇护你分开祁门。"说话间,王荆七已将枣子马牵过来。枣子马大声嘶鸣,幕僚们纷繁围拢,大部分人的肩上都背着承担,有的连鞋袜都未穿上。看到这一片混乱场面,卜卦给曾国藩带来的一丝但愿早已化为乌有。他冲着荆七吼道:"谁叫你牵马来的?你们都走吧,我明天就死在这里了!""大人。"康福走前一步,"环境已万分危急了,不走不可,请大人上马。"曾国藩仍坐着不动,内心如同有千百个鼓槌在敲打,碎零零,乱糟糟。杨国栋、彭寿颐都来劝:"大人,再不走就出不去了。"曾国藩环顾四周,见幕僚们都用要求的目光望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国栋,你带世人走吧,我最后分开。"一句话刚出口,幕僚们当即如鸟兽散去,七手八脚地忙着搬运转李。曾国藩将王世全送的剑从墙上取下,放在书案上,然后穿好朝服,微闭双眼,任内里吵吵嚷嚷,乱作一团,他木头似的坐着,已作了最后的决定:一旦长毛冲进屋,就当即以剑自裁。康福、王荆七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俄然,内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声。李鸿章镇静非常地跑了出去,大喊:"恩师大喜,鲍提督来了!"曾国藩展开眼睛,刚要起家,又当即坐定,仍以迟缓的口气问:"你没看错?"李鸿章正要说话,杨国栋冲动万分地冲出去:"鲍提督已杀败长毛,来到老营了!"曾国藩刷地站起,说:"我们去接春霆!"老营外,一片喝彩雀跃,鲍超被世人簇拥着,正向营房走来。见曾国藩呈现在门口,当即从顿时跳下来,跑到曾国藩面前,正要行膜拜礼,曾国藩从速走前一步,一把抱住。望着鲍超髯毛混乱的黎黑面孔,他两眼转动着泪水,好半天赋吐出一句话:"不想另有与贤弟见面的时候!"说完头一晕,便落空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