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来北京历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代价者,一毫无用。剩劣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多少?姑息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抵如此。不但本身亏本,但是搭他非伴,连伴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花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干净了,连老婆也未曾娶得。整天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好他风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日,不是做家的。何况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非常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讲授,又有诚笃人家嫌他是个杂板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伴计,购置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美的,先将礼品求了名流诗画,免不得是沈石出、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书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买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劣等的无金无书画,姑息卖几十钱,也有对合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一毫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气却晴,有妆晃后辈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扭捏。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
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孤单,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谈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猜想多是喜好的。只是一件,我们多有货色将去,兄并无统统,感觉空了一番来回,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师计算,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姑息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全面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
青史几番春梦,尘凡多少奇才。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繁华,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的怜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六史中,多少豪杰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极至那聪慧懵董生来的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技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鄙谚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以是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目睹都如许。”
次夙起来,与儿子们说知。儿子中也有惶恐的,也有迷惑的。惶恐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目睹得捣蛋。”迷惑的道:“白叟家欢乐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候就不割舍得分离了,造此大话,也不见得。”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吃紧急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叫门出来,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边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仆人出来。仆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恍惚,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谛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普通。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汲引成人,不烦役使,保重多年,宴数将满。待翁弃世后,再觅去处。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平分役诸郎君。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颠仆。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桃灯敞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日气,硬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们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显说有处所姓名,且渐渐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