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天子直身而坐,以示恭敬,面上亦不复有骄易之意:“此国士之言,朕当以国士待之,刚才失礼,居士包涵。”
落日西下,时候已然不早,钟意赶回青檀观,路上还要些时候,天子倒没久留,叮咛人好生送她归去。
钟意原是领正议大夫衔,现在升了侍中,原该行宴邀客的。
天子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又问她:“方才所说,是你本身想的?”
言下之意,天然是她奉养神佛,尘凡无缘。
钟定见圣驾至,心中不免讶异,转念一想,方才所说也没甚么讹夺,倒也不慌,垂下眼睫,行了一礼。
魏徵脑海里闪现出天子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遁藏陈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华,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郑国公一心为公,我安能见怪?”钟意心中惊多于喜,面上倒还不显,含笑道:“只盼届时郑国公赏光。”
正值暮秋,氛围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近喘不上气来。
天子沉默很久,馆内更无人作声,落针可闻,郎官们目露敬佩,连魏徵都面有动容。
“陛下开未有之先例,倒置纲常,大不吉也,”钟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离散,分崩离析之虞也。”
门下省距弘文馆不远,未几时,那郎官便返来了。
天子笑意微顿,侧目看她:“你想说甚么?”
钟意心不足悸,面上不显:“些许肤见,难登风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衅发萧墙,而后祸延四海,”钟定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掌控,安闲道:“我恐陛下之忧,不在内乱,而在萧墙以内也。”
“好才学,好识见。”天子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用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本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不足。”
天子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请教一二。”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魏徵在侧,亦含笑道:“陛下惯以国士待人,而人皆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兴?”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身后,其弟如同兄长普通,在史乘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究竟,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窜改史乘中的记录,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传播了下来。
按制,天子降旨需经过中书、门下二省,但是方才天子遣人去问时,两省长官便点了头,魏徵这个刺头都没有跳出来,天然不会再有停滞。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天子翻开茶盖,随便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臣原是公心,他们几句话下来,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听得气恼,叹口气道:“臣再无贰言。”
天子听罢,勃然大怒:“朕视你为亲信,你却因臣属而欺君吗?”
天子置若罔闻,独自看着她,怔怔道:“天生淑质,我见犹怜。”
“臣往门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中书令房公、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顿首道:“王公说,陛下有设女婢中的气度,大唐便有包涵此事的气度,再行禁止,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说。”
魏徵原还感觉可惜,听完却蓦地变色,躬身切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如何能等闲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