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探亲返来,她又怀了孕,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白白胖胖,面如满月,特别爱笑。但是,一次,一个街坊举起孩子逗着玩的时候,失手摔到了地上。第二天,这个孩子就短命了。才五个月。讲这件事时,我和她坐在大门楼下。阿谁街坊正缓缓走过,还和她打着号召。“歇着呢?”“歇着呢。”她和和蔼气地承诺。“不要理他!”我气恼她无原则地漂亮。“那还能如何着?账哪能算得那么清?他也不是蓄心的。”她感喟,“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厥后,她收到了祖父的阵亡告诉书,“就晓得了,人没了。那小我,没了。”“听爸爸说,束缚后你去找过爷爷一次。没找到,就返来了。返来时还生了一场大病。”“哦。”她说,“一小我说没就没了,一张纸就说这小我没了,总感觉不真。去找了一趟,就断念了。”“你是哪一年去的?”“五六年吧。五六五七,记不清了。”“那一趟,你走到了哪儿?”“谁晓得走到了哪儿。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到外头晓得个啥?”
“卖了,换了二十斤黄豆。”
老日来的时候,她的脸上都是抹着锅黑的。
“‘人家’话未几。”
“那镯子呢?”
“得了吧。我不要。”我道,“明晓得我最小,结婚最晚。底子就是不用心给我。”
“你再生,要生出来儿子我就给你。”她对姐姐说,又把脸转向我,“看你们谁有本抢先生出儿子。迟早是你们的。”
“哪小我傻了想去从戎?步队来了,不当不可了。”她毫不粉饰祖父当时的思惟掉队,“就是不跟着这帮人走,另有百姓党呢,另有杂牌军呢,哪帮人都饶不了。另有老日呢。”――老日,就是日本鬼子。
说得鼓起,她就会翻开樟木箱子,给姐姐看她新婚时的红棉裤。隔着几十年的工夫,棉裤的色彩仍然很素净。大红底儿上起着淡蓝色的小花,既喜气,又沉寂。另有她的金饰。“文革”时被破“四旧”的人抢走了很多,不过她还是偷偷地保存了一些。她翻开一层层的红布包,给姐姐看:两支长长的凤头银钗,因为光阴长远,银都暗淡了。她说本来另有一对雕龙画凤的银镯子,三年困难期间,她呼应国度号令向灾区捐募物质,狠狠心把那对镯子捐了。厥后发明戴在了一名村干部的女儿手上。
“人家”打徐州的时候,她去看他,要过黄河,黄河上的桥散了,只剩下了个铁架子。白日不敢过,只能早晨过。她就带着爸爸,一步一步地踩过了那条冗长的铁架子,过了黄河。
厥后,“人家”从戎走了。
“就见过一面,连‘人家’的脸都没敢看清,就嫁给‘人家’了。当时候嫁人,谁不是晕着头嫁呢?”
“玉轮可白。就是黄河水在脚底下,哗啦啦地吓人。”
“和‘人家’过了三年,哪年都没空肚子,前两个都是四六风。可惜的,都是男孩儿呢。刚生下来的时候还好好儿的,都是在第六天头上死了,如果早晓得把剪刀在火上烤烤再剪脐带就中,哪儿会只剩下你爸爸一小我?”
“一共有二十抬呢。”她说。当时候的嫁奁是论“抬”的。小件的两小我抬一样,大件的四小我抬一样。能有二十抬,确切很有范围。
“八路军过来的时候,‘人家’上了扫盲班,学认字。‘人家’脑筋灵,学得快……不过,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如果笨点儿,说不定也不会跟着步队走,现在还能活着呢。”
嫁过来的时候,因为晓得婆家这边不如娘家,怕女人刻苦,她的嫁奁就格外丰富:带镜子和小抽屉的脸盆架,雕花的衣架,红漆四屉的金饰盒,一张八仙桌,一对太师椅,两个带鞋柜的大樟木箱子,八床缎子面棉被……另有那张水曲柳的黄漆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