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收以后,书院开学了。五间正厅供奉着白鹿两姓列宗列祖显考显妣的神位,每个死掉的男人和女人都占了指头宽的一格,全部神位占满了五间大厅的正面墙壁。西边三间厦屋,作为书院,待今后门生人数生长多了装不下了,再移到五间正厅里去。东边三间厦屋居顶用土坯隔开来,一边作为先生的寝室,一边作为族里官人议事的官房。
仲春里一个平平安好的凌晨,春寒料峭,街巷里又响起卖罐罐馍的梆子声。马驹和骡驹闻声梆子声就欢叫起来,拽着奶奶的衣衿从上房里屋走出来。白赵氏被两个孙子拽得趔趔趄趄,脸上却弥漫着慈爱温厚的笑容,两只手在衣衿下掏着铜子和麻钱。嘉轩跷出厦屋门槛,在院庭里挡住了婆孙三人的来路:“妈,从本日今后,给他俩的偏食断了去。”白赵氏慈和的脸顿时沉阴下来,瞅着儿子,明显是料想不及而愣住了。嘉轩解释说:“不该再吃偏食了,他俩大了。人说‘财店主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我们家是骡马娃娃都不兴娇惯。”白赵氏似有所悟,脸上泛出活色来,低头看看偎贴在腰上的两颗敬爱的脑袋,扬起脸对儿子说:“今个算是尾巴巴一回。”嘉轩仍然不改口:“当断就断。算了,就从今个断起。”白赵氏把已经码到手心的铜子和麻钱又塞进大襟底下的口袋,愠怒地转过身去:“你的心真硬!”马驹和骡驹窝火委曲得哭丧着脸,被奶奶拽动手怏怏地往上房里屋走去。
白嘉轩太喜好这两个儿子了。他常常在孩子不留意的时候专注地瞅看那器官鼓出的脸,却说不出亲热的话也做不出心疼密切的表示。孩子和奶奶形影不离,日夜厮守,他几近没有背过抱过他们,更不会像普通庄稼汉把儿子架在脖子上逛会看戏了。现在,看看儿子已司该当读书了,他就不能再放手由奶奶给他们讲猫儿狗儿了。白嘉轩正在运营肯定给白鹿村创办一座书院。白鹿村百余户人家,向来都是送孩子到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去读书,白嘉轩就是在那边早出晚归读了五年书。他想创办书院不满是为了两个儿子就读便利,只是感觉现在应当由他来促进此举。书院就设在祠堂里。那座祠堂年久失修,虽是祭奠祖宗的崇高的处所,却毕竟又是公家的官物没有谁操心,五间大厅和六间厦屋的瓦沟里落叶积垢,绿苔绣织,瓦松草长得足有二尺高;椽眼里成为麻雀产卵孵雏的抱负窝巢;墙壁的泥皮剥落掉渣儿;铺地的方砖底下被老鼠掏空,砖块下陷。白嘉轩想出面把衰老的祠堂完整翻修一新,然后在这里创办起本村的书院来。他的名字将与祠堂和书院一样不朽。
祠堂和村落的汗青一样悠长,却没有任何竹册片纸的文籍保存下来。搞不清这里从何年肇端有人迹,说不清第一名来到这原坡挖凿头一孔窑洞或搭置第一座茅舍的鼻祖是谁。几次产生的灾害不下百次把这个村落毁灭殆尽,厥后的人或许是原有的幸存者重新聚合持续繁衍。灾害摧毁村落摧毁汗青也摧毁影象,只要怪诞不经的传说耐久不衰。众多的滋水河把村落从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坡。相传有一场毁灭性的大水产生在夜间,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着屁股坐到天亮,从红苕地里扯一把蔓子缠到腰际,遮住男女最隐蔽的部位,在一片黄汤中搜摸沉入淤泥里的铁锨镢头和斧头;祠堂里那幅记录着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广大的神轴和椽子檩条,一齐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村落的汗青便构成断裂。
这是白鹿村乃至全部白鹿原最标致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爷的佳构。那位老太爷过烂了风景讨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里,在一家饭铺先是担水拉风箱,厥后竟学成了一手烹调绝技。一名南巡的大官路经西安吃了他烧的葫芦鸡,满心欢乐脱口赞叹:“天下第一勺。”因而就发了财;因而就在白鹿村置买地步,因而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他的庞大胜利开导着引诱着一茬又一茬庄稼汉的先人,撂下镢头犁杖操起铁勺锅铲,由此掀起的学炊热历经一个世纪,白鹿原以出勺勺客闻名省会表里。但是自老太爷以后,到鹿子霖的四辈人当中,鹿家却再没有一个男人执勺弄铲,外人千万猜想不到“天下第一勺”去世时,竟然留下如许的遗言:“我一辈子都是服侍人,顶没出息。争一口气,让人服侍你才算光荣祖宗。中一个秀才到我坟头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鹿子霖的老爷爷爷爷父亲和他本人都没有实现老太爷的遗言,除了雇来长工做务庄稼,均未成为让人服侍的人;固然一代一代狗推磨儿似的用心专意供应后辈读书,却毕竟连在老太爷坟头放一串草炮的机运也未曾有过。老太爷的骸骨必定早已化作泥土,他的遗言却似窖藏的烧酒愈久愈鲜。鹿子霖在儿子刚交七岁的那年正月就送他到神禾村塾堂去发蒙,翻查了一夜字典才选定兆鹏作为儿子的学名,那寄意是非常殷切,也十清楚朗的。二儿子兆海这年正月刚送去书院,两个儿子每天麻麻亮就被他吼喊起来去上学。兆鹏兆海的脸冻皴了,手脚冻得淌黄水。做娘的抱怨孩子太小上学太早,鹿子霖毫不摆荡地鼓着劲说:“我等着到老太爷的坟地放铳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