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人自来吃酒,仆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来做下酒。斯须之间,狼飨虎咽,算来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七坛的酒,又教仆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世人吃完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郛,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笑道:“这是我们的乐道,可叫仆人来同酌。”东山推逊一回,才来坐下。把眼去一一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毡签儿垂下,遮着脸不甚清楚。猛见他抬开端来,东山细心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谁?恰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去的那一个同业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倒是死也!我些些生存,怎禁得他要起?何况前日一人尚不敢敌,古人多如此,想必个个是普通豪杰,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一声。世人多起家与仆人劝酒。坐定一会,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仆人道:“东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业周旋,至今驰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豪杰恕罪!”少年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状!快莫要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腕天下无敌。世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浮事,与卿作耍,讽刺一回。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令媛,放在案上,向东山道:“聊当别来一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响,怕又是讽刺,一时不敢答允。那少年见他游移,鼓掌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事?东山也是个豪杰,直如此胆气虚怯!莫非我们弟兄直到得端的取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让。走出来与老婆说了,就叫他出来同清算了出来。
人间休夸手腕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那刘东山平生豪杰,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技艺上头的话,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谋生度日,厥后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成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未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本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重阴未解,云共雪筹议不了。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调寄《天香》。
东山呆了半响,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落空也罢,叫我如何做人?平生豪杰名头,到本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了。可爱!可爱!”低头沮丧,有一步没一步的,白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老婆说知其事,大师烦恼一番。伉俪两个筹议,清算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谋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晓得,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事,只索罢了。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夏季道,有词为证:
却说夏季间,东山伉俪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是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备的高头骏马,鞍辔光鲜。身上俱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次第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舆。刘东山接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自去剿草煮豆,不在话下。内里只要一个未冠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独不上马,对众道:“弟十八自向对门住休。”世人都承诺一声道:“我们在此少住,便来伏侍。”只见其人自走对门去了。
东山正在傲视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拱手道:“冒昧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承诺“小可姓刘名嵚,别号东山,人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前辈大名,如雷贯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前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藉交河县去。”少年道:“刚好,刚好。小人家住临淄,也是旧族后辈,幼年颇曾读书,只因性好弓马,把书籍丢了。三年前带了些本钱往京贸易,颇得些利钱。今欲归家婚娶,恰好与前辈作伴随路行去,放胆壮些。直到河间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起看他腰间沉重,说话温谨,边幅超脱,身材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孤单,心上也欢乐,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若弟,甚是相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