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沉吟不语,仿佛不是很甘心。若在平常,我既洞悉了徒弟的心机,便会乖乖顺着他的心。可眼下我清楚是了然的,却忍不住违了他的意,赶在他开口回绝前接话道:“伢儿当真是懂事,让他在店里也不碍甚么。”
“那又如何?”徒弟连目光都未曾挪动一下。
“玉枝姊姊。”我从速将桌上大瓷罐子里的消暑凉茶倒一碗出来递给她,“这是谁家的孩子?脸生,从未见过。”
葛布粗衣,半旧的石青色包头,腰间系了一腰灰扑扑的裹肚儿。饶是如此粗陋的打扮,还是掩不住她笔挺的脊背,美好的腰线。
我不自发地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螺髻,今夙起晚了,偷懒随便梳的,许是看起来太丑,我的心教海棠和伢儿占满,浑不在乎发髻的妍媸。“徒弟,伢儿的阿娘是海棠,百花楼的海棠。”
我一昂首,绣房的玉枝正从外头出去,外头恰是日中最热的时候,玉枝的额角布了一层细汗,粗布夏衫的交领教汗水湿了一片。
这一日便在嬉笑浑闹中溜了畴昔。
我也替他倒了一碗凉茶,走到他近前才发觉,如许热的天,徒弟从外头返来脸上额角竟然不见一丝汗,也不似玉枝那样热得满脸通红。
前面的话,玉枝便吱吱呜呜语焉不详起来,大抵是说海棠在百花楼所托非人,生下了伢儿,那人说得好好儿的要来赎人,接海棠母子归去,可整整两年也不见他踪迹,伢儿的事被揭露了出来,海棠在百花楼大闹了一场,几近是九死平生地带着伢儿脱身出来了。
玉枝善于小流派中,虽不繁华,却也是小家碧玉般养大的,提及海棠大起大落的命数来,她是至心实意地光荣本身出身平微,也是至心实意地替海棠揪心。
“朱先生。”玉枝拖着伢儿向徒弟施礼:“海棠现在暂住我家后墙下堆杂物的斗室子里,她肯刻苦,我便荐了她去绣房浆洗,她上工时伢儿无人把守,只好厚着脸皮来求朱先生和阿心女人许这孩子在生药铺子里呆着。伢儿灵巧得很,必然不会给铺子添费事,我如果返来得早,也会来接他走。”
七八样草药,我一样也没有辨错,徒弟非常欢畅,将最后一样探了过来。还未靠近我便嗅了出来,一下展开眼,半真半假地气恼道:“哪有如许做人徒弟的,嘲笑自家门徒有甚么意趣。”
徒弟淡然道,一面回身从身后的药屉里取了几样草药出来,命我闭上眼。他将那些草药一样样地凑到我鼻尖下嗅过以后,命我辨出是那些草药。
玉枝瞥了一眼一旁正玩着香囊的伢儿,轻声道:“他阿娘原是百花楼的海棠。”
徒弟的话我不能全懂,只低头叹道:“方才玉枝来时同我说了海棠的事儿,我……我只是觉着她不幸。”
“海棠命苦,自小打从北边卖过来,传闻本是官家出身,偏赶上了靖康乱,一族的人,亡故的亡故,离散的离散,好好的官家小娘子流落到了媒婆手里……”
我手里舂着白及,满脑筋是那唤海棠的百花楼妇人。伢儿的父亲是甚么人,为何就销声匿迹了两年之久,海棠是如何从百花楼脱身的……
“阿心,伢儿可还听话?”
我了然地点点头,百花楼的海棠我从没见过,但百花楼是甚么处所我还是晓得一二的,那是临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妓楼,西湖上的画舫有半数是属这家的。
我同玉枝一同欢畅地“哎”了一声,地下立着的伢儿仿佛也晓得眼下的景象,跟着“咯咯”轻笑起来。
“恩,倒是没白教你,现在辨药辨得不错。”徒弟随口赞了一句,将磨药的石臼推到我跟前。
我面上一热,忙低下头佯装当真地舂捣白及。
我晓得徒弟去百花楼送过几次药,约莫是晓得些事的,踌躇了半晌,还是决定问一问徒弟。一昂首,徒弟正半阖着眼,目光仿佛正落在我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