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人一贯称辅政大臣为君侯,实在长策侯只是皇建年间文帝初封的爵位。厥后他官拜尚书令、领京畿多数督,先帝临终托孤,元佑幼年帝即位,便尊他为太师、丞相,由他摄政监国。
大抵因为主公年纪渐长的原因吧,丞相欲归政,是以不再升座,只在诸臣首席设席垫。两个黄门将这把沉甸甸的交椅搬下去,再看时,大觉殿宇敞亮。各归各位,这才是最好的。
相父相父,也不知少帝叫得是否甘心。少帝是个内敛的人,悲喜不可于色,和谁都不靠近。之前年幼,小小的个子坐在阔大的龙椅上,薄弱伶仃。现在长大了,身量高挑,边幅奇秀。只是肥胖了些,善加保养,他日必然像先帝一样,是个堂堂的伟男人。
少帝年幼时和驸马四公子上官照交好,这是大家皆知的。司徒看了丞相一眼,复向上拱手:“谋反一案非同小可,将他父子四人全数押送,也是为了便于审判。”
他在南宫主事多年,从文帝到少帝,从皇建到元佑,对于临朝前的筹办,一贯驾轻就熟。站在复道边上指派,仅靠手势,绝没有半点鼓噪。底下当值的黄门个个手脚利索,席垫如何摆,灯案如何排,根基不必他叮咛。他顺着台阶向上,正中是少帝的御座,他得亲身摆设。隐囊拍得疏松些,脚垫四角的铜楔抽出来——比来主公个头长得很快,龙足已经能稳稳踏下,能够不必承托了。
厚重的殿门封闭了一整夜,第二天翻开,还是能闻见氛围里漂泊的青桂香。
少帝不说话,半晌沉沉叹了口气:“你去吧,没有要事,不得入内。”
章德殿是东宫前殿,作为天子寓所,建得非常宏伟。初踏进这里,会对高大空旷产生实在的惊骇,唯恐某个看不清的角落里藏着鬼或异兽,在你不防备的时候俄然奇袭,要了你的命。少帝甫入章德殿时,整夜睡不好觉。一个五岁的孩子,换做官方,还在娘怀里躺着呢,少帝却要独眠。没有近身的人,一个都没有,命宫婢多燃几盏灯,逐步适应下来,十年便畴昔了。
丞相长揖:“君臣不共坐,陛下厚爱,臣心领。往年因陛下尚年幼,臣惕惕然受命帮手,无一日不惶恐。现在陛下年事见长,自本日起,臣鄙人,君在上,礼不成废。”
大殿里有蛐蛐的叫声,在摇摆的灯火里或长或短地鸣唱。少帝孤单,只能养些虫子,夏夜里热烈些,好有个伴。小黄门提着蜂蜡出去,鞋底踩过墁砖,悄悄无声。帘幔外的青铜树灯已经添过蜡了,接下来就是内寝。帐幔飘荡,绡纱的另一端,龙床在真假之间,看不逼真。
每次视朝总会有些凹凸起伏,之前的常常都是小事,到了最后才见骇浪。公然司徒起家,“武陵郡谋逆一案,现已将左将军严光、赵王源珩、广邑公主及驸马都尉上官明月父子四人等,悉数押送御城……”
黄门屏息入内,少帝浅眠,很轻易惊醒,以是要尽量放轻手脚。蹑步上前,不经意一瞥,见床榻上空空如也,顿时把他吓出一身盗汗来。
殿中卖力警跸的郎中们都按班就位了,秦颂出殿门,向常侍郎回禀。天街上角号如泛动的波纹,一波接着一波向远处分散。不久章华门敞开,天气也逐步腐败起来。晨光里见文臣武官从复道两腋徐行而来,又是赫赫煌煌的一天。
丞相直身正座,掖着笏板道:“父子是否同罪,还需严加鞠问。不参与,不见得不知情。如此滔天大罪,知情不报,划一谋反。陛下仁慈,臣等都晓得,但此案一旦措置不当,便会摆荡社稷底子,还请陛下稍安勿躁,且待会审过后,统统天然见分晓。”
秦颂退回殿内,迎少帝乘辇。帝王的御辇上覆着燕飞,看不见主公的脸,只瞥见一个清癯的下颚,和一张紧抿的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