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鲁倒也顺服,公然停下了脚步,隔了五六步远,显出一脸的体贴:“这一场雪还未完,指不定晚间另有大风雪,你若想脱逃此地,也该挑个好日子,万不能再如七八年前,冒那样大的险。”
他这话风灵曾悄悄自问过数回,常常想起,内心多少有些不大痛快。以往她都将和亲一事的原罪推向柳氏党争,但究竟底里,李治确切在面对内患时拿了她来挡内乱,血亲骨肉在皇权天下面前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怕太宗在时,陷在如此地步中,也不会推拒了贺鲁的求亲。
他周遭另几名郎将,连同为首的贺鲁在内,一齐毫不包涵面地粗声大笑起来。那郎将有些恼羞成怒,俯身拾起石块,冲着大富龇起了牙。
这一日朝晨,天亮得仿佛格外慢,帐中火塘内的余烬已不敷以暖和毡帐,风灵在睡梦中猝然被冻醒,身上的大毛氅不知何时滑落至地下,幸而睡榻上垫着的毛褥子拢住了她大部分的体温。
贺鲁搓了搓脸上的虬髯,俄然转了话道:“康达智那一桩……你还记恨着罢?我若同你说,柳爽向我借兵时,只说要堵索慎进的口,一字未提及康达智,我并不知内幕,你可托我?”
她的肚腹内俄然一阵不满的踢腾,仿佛亦在抗议外头的酷寒。风灵将落地的大毛氅拾起,裹在肩头,腹内的小拳头仍在不时地挥动,仿佛是玩皮的孩子在摸索阿母的忍耐底限。风灵抚着肚腹无端想起拂耽延曾鉴定这一胎定是个女娃儿,遵循他的说法,那歇性子似他,循分沉稳,而这个在娘胎中便不肯循分的小莫诃,正同她如出一辙,故此必然也是个女娃儿。
“大雪昨夜下来了。”贺鲁站在原处,仿佛并偶然过来,“大雪乍停,雪狐最喜满地白雪的保护,专挑这时节出来寻食。你且等着,我与你打两只雪狐来,好做双毛靴御寒。”
并非贺鲁不在乎她是否会逃脱,究竟上,她底子无处可逃,域外的夏季本就不是顽的,眼下又是一场暴雪酝了两三日,转眼将至。莫说她身孕已至七月,便是此时能活蹦乱跳的,也难孤身走出这片陌生的地界,葬身寒冻,葬身狼兽之口,葬身饥渴困乏……如果就此跑了出去,前头少说有一二十种等闲便能预感到的死法在等着她。
风灵马上便认识到她胸前那狼牙络子是多么的有功效,
见他这般描述,风灵心中大定,稳住了手腕,重新将那银链扣上脖颈,塞回衣领内,顺手整了整混乱的衣领,扶着腰腹从地下站起:“既有圣物在此,且你也认得它,此帐便不容你随便出入冒昧。”
风灵的目光渐渐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信不信的,现在又有甚要紧?人已死了十年了,信你,能教我义兄再活返来么?”
那郎将原面皮乌黑,教风灵一讽,乌黑中透出红紫来,龇牙咧嘴,谩骂不竭。他的目光忽落到风灵胸前的狼牙络子上,兀自一怔,不肯定地低声快速向贺鲁扣问了两句。
“沙钵罗可汗。”侍从在贺鲁身边的郎将扬声改正她。
贺鲁忽而一笑,不打端庄的嬉笑又回至他脸上,朝风灵扬了扬手:“外头冷,回帐去罢,等我予你带雪狐返来。”
说罢回身打了几个唿哨,几匹战马踏雪而来,贺鲁翻身上马,粗声大笑着号召众郎将行猎去,马蹄将地下的积雪踢起,腾起一片雪雾。
风灵在贺鲁王庭中已有四日,贺鲁并不强拘她在帐中,帐外连个看管的都不安设,她不肯有人顾问,他便撤去了她帐中的奉侍的女奴。
贺鲁一踌躇,寂然地摊了摊手臂,本想说些甚么,话到嘴边又教风灵打断。
“还不快出去,莫再进帐。”风灵沉声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