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总想起畴前的日子,”天子目光深远地望去,茫茫落在远方,“汉宫沉夜孤单,朕总想起畴前,想起平君和你……”
这名字烫舌地卷在口齿间,现在天下,已无人敢唤这名字。天子大抵也健忘了很多年。
武帝自博浪沙回,沉疴愈重,自知大限将至,当是时,太子为佞臣江充构陷,拥兵自重。
太子数月前得贵孙,做了祖父,他也老了,不再丰年青时的魄力,也因汉室开朝传至武帝,“举孝廉”拔擢人才,朝廷与官方皆重“孝”字,太子安营与天子军相持,乃背“孝”忘道,太子气势上先输天子三分,是以举子不敢动,有待宰求死之心。
“阿妍,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你与平君在一处,好欢乐动听的模样。朕瞧平君的眼睛里透着星星似的芒亮,她那样欢娱,好似这平生皆是无忧无愁的……是朕害了她。”
“病已……”她轻唤。
霍家将他推至高位,却夺走了他相濡以沫的嫡妻。
他们两人此时君非君,婢非婢,沿丹陛错阶而坐。恍然还是十几年前的风景。
“二丫……?我不想你会给她取这个名字。”天子喃喃:“二丫……”
天子眸中星芒消落,恍忽道:“霍家乃佐政……”
她这一语双关好一击痛击!天子只觉心头钝痛,仿被人闷闷砸了一拳。
“阿妍,谋反吶!上至尧舜,下及我汉室孝武天子,凡人主帝君,那个可忍耐江山为反贼所图而不动兵戈?!是朕心狠……?”
灵台丞狠叹一口气,极其忧心:“……主改朝换代吶!”
“不当不当,不当,”灵台丞摆手,连说三个“不当”,向太子解道,“太子殿下,下臣方才所说——‘以云气象,此气乃初生之天子气’,陛下已垂老迈矣……”说到此处,便住了口,惶恐之下,教太子“附耳过叙”。
天子多少年未曾如许畅叙过,这艾氏是天子龙潜时的故交,与故后许平君也是交好,刘病已喜怒皆不避此人。
“朕若无霍光,朕会是甚么模样?——阿妍,你说呢?朕若无霍光,朕会与平君、奭儿老于贩子,一辈子安稳,世人安知我刘病已不爱伉俪恩爱、浅显如凡人地活过一辈子?”
此时太子据并不知此“天子之气”集合之处乃他太子宫,而这星象所示之天子,恰是他出世旬月的宗子嫡孙。
“……阿妍,朕薄待了他么?朕念霍光知遇佐政之恩,他生时,朕毋动他一毫一发,身后,朕偕上官太后治丧,丧仪形同丞相萧何制,以辒辌车、黄屋送葬,给足霍家面子;霍光继妻显暗害鸩死朕嫡妻恭哀皇后,朕痛失爱后,却仍记念霍光辅政之功,纳群臣谏,封霍氏女为继后——阿妍,凡此各种,朕亏负霍家么?若非以后霍氏不念皇恩,图谋朕的江山,朕怎会下此狠手——”
平君无错,小敬武更无错。
艾氏却直觑天子,盯得天子有些心慌。天子道:“莫这般瞧朕,朕很多年未见你,你在朕面前,还应是畴前的模样。有话——便说吧。”
这宫室之上,赤光不断。
“平君的奶名……也是敬武小公主的奶名儿,她们原是有这般缘分。二丫……陛下,您的‘二丫’已经不在了,平君又留了个‘二丫’在您身边,您为何不欢乐?二丫毕竟无错。”
太子讶异非常:“此话不成深言!不成……胡说。”因抬高声音小声道:“父皇年老,恐信佞臣,误了大事!这‘天子之气’既已有出处,想来父皇……唉!我既受困于此,此时父皇仍未废吾储位,这天子之气原当集合我处,却……我已不盼大位,只愿父皇长命百岁,惩奸除佞,保我大汉江山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