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怕二毛他爹他娘都去我家了,万一艾嬷嬷受欺负了可如何办?我得归去瞧瞧。打不过二毛他爹他娘,今后就把气儿出二毛身上。
二毛大声喊:“出来呀!”小嘴儿咧得跟歪瓜似的。
我的家,那座藏在青藓绿藤里的大宅子,现在被街坊四邻挤围得水泄不通。我吃力扒开人去,带着二毛恨不得飞檐走壁,二毛把我拦住了:“丫,你别乱来,瞧,是官家的人!”
竹竿子戳了出来,将窗架子支起,我瞪着一动也不敢动。窗那边探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我松了一口气,当然是二毛!如果是二毛的爹,骂娘的话会比脑袋先钻出来!
小时候多闹腾呀,嬷嬷说,我是个皮实的猴儿,厥后我想想,我走了,那座大宅该多孤单。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宅门。
我真气了,二毛不往我好想,我再皮实能烧半座长安城百姓的祖屋么?……真到了气顶气要烧祖屋的时候,我准得把整座长安城那屋都烧了呀!哪能留下半座城呢!
我贴身揣着热乎乎的饼子,翻过墙头,便向二毛家跑去。
我骑在墙上喊:“二毛二毛!我来看你了!你出来玩吗?”我呼哧呼哧呵着白气,像做了一天的累活计,那一天――可真累呀!
那一年我才八岁,长不高,积厚的雪几近要没过我的膝盖,常日走得再熟的路这会儿却像长了腿似的也在跑。
我的妈妈、嬷嬷们,才是我的家人,那条街上雪色绝顶的陋巷深宅,才是我的家。
我呼哧呼哧喘,吸够了雪气,方才跑得热,这会儿才觉凉。北风吹干了汗,夹衣贴着后背,冷凉冷凉的。
我跑走在风雪里,将裘子裹紧贴,袖口却还是有冷风不竭地灌出去,呼哧呼哧,窜到了喉咙口,冻得心都要凉掉了。
我转头从人群里找到了二毛,朝他看了一眼,扬手挥,喊道:“二毛,我家去,去瞅瞅艾嬷嬷好不好!早晨去找你玩儿!”
我兜头寻,天然寻不到。小蹄儿攀着瓦缝差点摔将下来,怪不轻易。这“飞檐走壁”的工夫凭是要练的,我打娘胎出来,练了稀有五六年,精道是精道啦,但也经不住艾嬷嬷这么唬呀!吓懵吓懵的,一慌神,低头才瞧见本身身上裹着火狐裘,这才恍悟本来那“火狐狸”便是我!我吐了吐舌,“刺溜”一声便翻过了墙。
官家的人?!我一惊,官家的人不是抓贼的么?我只抢过二毛的烙饼没偷过他呀!
那一年我八岁。是元康三年的初冬。
厥后我站在天子的龙廷,看汉宫飘絮不竭的雪片落下,淹过青瓦,一层一层地叠累起来,我就想起了我落在长安巷子里的家。
我踮着脚跑了出来,二毛跟在我前面,跑到半路,他却俄然站住不动了。我一转头,却瞥见从未见过的穿戴形制官服的人将二毛拦在半当,我昂首,对上那着官服人的眼睛,那小我怔了怔,顺垂下眼睑,没有正视我。
我有一条火狐毛的绒衣,我总爱裹在身上攀檐走巷,“刺溜刺溜”像狐狸似的蹭过,卷着风影便溜不见了。有一回,艾嬷嬷站在廊下,惊一叫:“嗳!狐狸着家啦!那边有只火红火红的狐狸!”唬得艾嬷嬷差点洒泼了汤。
我永难忘那一年的雪色,我的长安素裹银装。它滋养了生腾腾的雾气,烫的豆花儿、暖融融的面线子,连带行脚小贩呼喊叫卖小吃食升出的白团雾气,都是暖的。
我不敢喊,只朝二毛招手。
我跑啊跑,追去二毛家,脚下飞溅的雪絮子被我甩出老远。
多少年来,凤阙阶下的雪再厚再莹洁,都比不上元康三年初冬,长安窄巷里的那一场薄雪让我记念。
我踮了脚,目光从面前的鞘上掠过,又转回那人形制官服腰间的纹章,不知为何,我一点也不惧他,说:“我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