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甚么……
“这里——不便是长安?”她有些惊奇。凭她宿世是人,原也是会喜怒哀乐的。
“不幸您还招他……?”
因说:“谁奇怪做鬼!我还要回长安去呢!”
竟真有鬼哭声。
一道白影子也晃过。
……这、这是要索命了么?
眼一迷,竟是没瞥见甚么。
惨戚戚的月光泛了起来,比将方才,敞亮了些许。我只觉那寻我的声音愈来愈近,便不欲再与她顽了。因说:“好好儿的,你拾掇洁净了,也清爽可儿,下次不要这般了。”便折身踏出几步,忽又止住。
那便不是鬼。前头有小我杵在那儿。当时我才几岁吶,却不惧,巍巍抖着,那抖是被寒气逼的。
“本宫就是鬼——”
我多想她呈现。
有藐小的声音,从她惨白的唇间,落出。
嬷嬷不在,阿娘不在,我就是游走在苦雨里的孤魂。“——嗥……嗥……”像狼在叫,像婴儿在哭,我裹紧了裘子,心想:上林苑当真有鬼呢,那娘呢?我与兄长的娘……也会变成鬼来瞧我吗?
我的长安,孤寂非常。
我瞅准了空档,狠踹了她两脚。她一时没吃稳,部下力道松了些,我才顺势比划,指戳她几番,她才懂我的意义,把手拿了下。
我挺怜悯她。见她在抖,便说:“鬼也会冷么?”
我倒是真想说点甚么呀!可你都快把我掐死了我如何说啊!!
她并不走。
那水珠攒成一团,愈发得大,直到微卷的睫毛再也托不住了,便落下来,滚进绵密的雨中。
我咬了咬牙。这年龄长了,身板子也不好了,竟觉着有些冷。
往年这个时候,我定是与二毛又在飞檐走壁。总会淋浑身的雨,二毛必是免不了一顿揍的,我却会被艾嬷嬷藏将起来,口里喋喋地抱怨,却还是心疼地端来姜汤,不免嗔一句:“祖宗哎!您停会儿罢!”
必然不会的。他们都说,恭哀许皇后是天底下最温厚仁慈的好人。
汉宫中的人,只要我一人,识得这长安。
这回真是醒过神啦,那女人公然掐着我的脖子!我当时还小,又瘦,挣也挣不得。可真要弄死我啦!
她提示道:“你说谁也做了鬼?”
她一怔,大抵在她做鬼的这些许年里,从未撞见过胆儿如此大的毛孩子。她不再疯颠可怖了,看不清的脸上仿佛盈满笑意:
“说甚么?”
“你……你……说甚么……”她恶狠狠喘了气,仿佛要把我的精气神儿都吸了尽。
——我方才说的话,很好笑么?
我趴在她怀里,笑得咯咯出了声儿:“嬷嬷真好!嬷嬷舍不得揍,对我最好!”
我向她招了招手:“你是鬼又如何?不怕呢!我的母后——也成了鬼!”
我说甚么?
这雨愈发绵密。仿佛就贴着眼睑掉下来,蒸得人面前一团雾气。她翘起的睫毛上,凝着一颗水珠子。不是雨。
雨越下越大,竹影森森圈出一个黑黢黢人影儿来,平素是个胆儿肥的,今儿却有些惧了,当时我便还小,深知汉宫中成排的枉死鬼皆排着队找替人吶。君父手上捏着几数的性命,我汉室刘姓没一个明净的,高位,是需踩着骷髅一步一步踏上的。
敬武生时,便是母后忌辰。我不在乎君王因这啮齿恨我,可我在乎,太子哥哥在这一日掬着痛苦勉笑为敬武贺生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很多年后,我才晓得,那种莫名其妙的揪心与保持究竟因何。
我还要回“长安”呢!我还要见我的二毛呢!
我不要兄长受半点委曲。
她公然冷冷地含着笑意,向我道:“许平君?”
那道影儿便在积水里一晃,又呆滞,我疑是自个儿走花了眼——她竟提了散下的乱发,发疯似的朝我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