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叹道:“你们那边晓得,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活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方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以是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好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更加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甚么东西,就费如许心机,比出这些端庄人来!另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挨次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传闻,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必!一个未清,你又如许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传闻,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结局。”宝玉乃道:“今后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何况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如何样,此一理也。现在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我们常时积累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
宝玉道:“不管如何睡罢了。”本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更加自要尊敬。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冷淡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啰嗦,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繁忙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怯懦,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省,且行动简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喊之任皆悉委他一人,以是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白天紧急之意。宝玉既答不管如何,袭人只得还还是年之例,遂仍将本身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早晨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叹短叹,复去翻来,直至半夜今后。方垂垂的安设了,略有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昏黄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展开眼连声承诺,问何为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处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迩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晓得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师又卧下。
宝玉嘲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比及太承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曲。连我晓得他的脾气,还经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普通。况又是一身沉痾,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要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边还等得几日。晓得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更加悲伤起来。袭人笑道:“但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我们偶尔说一句略毛病些的话,就说是倒霉之谈,你现在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如许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本年春季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端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公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如许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干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白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