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香菱见过世人以后,吃过晚餐,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本身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乐。香菱因笑道:“我这一出去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公然如许,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准烦厌的。”黛玉道:“甚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如果果有了奇句,连平仄真假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闻声说。一三五非论,二四六清楚'。看前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以是每天迷惑。现在听你一说,本来这些风格端方竟是末事,只要词句别致为上。”黛玉道:“恰是这个事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消润色,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风趣!”黛玉道:“断不成学如许的诗。你们因不知诗,以是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式,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至心要学,我这里有lt;lt;王摩诘选集gt;gt;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小我作了根柢,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聪明的人,不消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如许,好女人,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归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传闻,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女人,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且说薛蟠闻声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今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朋。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我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义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世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天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世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很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明白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明白了些滋味,不知但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会商,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义,想去倒是逼真的。有仿佛在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义,但不知你从那边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lt;lt;塞上gt;gt;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夕照圆。'想来烟如何直?日天然是圆的:这。直'字似在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另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六合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在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描述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另有。渡头余夕照,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如何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要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餐,阿谁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早晨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阿谁处所去了。”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如许,也不消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本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消再讲,更加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女人何必打趣我,我不过是内心恋慕,才学着顽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莫非我们是当真作诗呢!若说我们当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讨画儿,他们闻声我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至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实话么?”宝玉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传闻,都道:“你真真混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甚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现在也没有人晓得了。”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偶然,坐卧不定。宝钗道:“何必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计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更加弄成个白痴了。”香菱笑道:“好女人,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尽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如何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