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餐,打发还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勉强,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统统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现在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鄙人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企图上我们的繁华,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现在强压我的头,晚了一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得呜哭泣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如何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甘心,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现在偏又是这么个成果!”
当时,金桂又喧华了数次,气得薛阿姨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罢了。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便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动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现在风俗整天然,反使金桂更加长了威风,薛蟠更加软了气骨。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普通,虽不能非常畅快,就不觉碍眼了,且姑置不究。
当下薛阿姨早被薛宝钗劝出来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我们家向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但是气胡涂了,倘或叫人闻声,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她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阿姨道:“留着她还是调皮,不如打发了她倒洁净。”宝钗笑道:“她跟着我也是一样,反正不叫她到前头去。今后断绝了他那边,也如卖了普通。”香菱早已跑到薛阿姨跟前痛哭要求,只不肯出去,甘心跟着女人,薛阿姨也只得罢了。
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庙里已于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本年深岁久,又极其萧瑟。内里泥胎泥像,皆极其凶暴,是以忙忙的供过纸马、赋税,便退至道院安息。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玩耍了一回。宝玉困乏,复回至静室安息。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当家的老王羽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王羽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常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当下王一贴出去,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等正说着“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瞥见王一贴出去,都笑道:“来得好,来得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恰是呢。哥儿别睡,细心肚内里筋捣蛋。”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
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她,她便不肯低服容让半点儿。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厥后金桂气急了,乃至于骂,再至于打。她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盘桓张望于二者之间,非常闹得没法,便出门躲在外厢。金桂不发作性气,偶然欢乐,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平生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得不耐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混蛋粉头乐的,我为甚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她。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懊悔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张。因而宁、荣二宅之人,上高低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