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出来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闻声内里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得惊奇不止。赶紧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闻声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如何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何为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混闹了,可何为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另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惶恐,说道:“这还了得!倘或遇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繁的,如有个闪失,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量比斗还大。都是茗烟挑拨的,归去我定奉告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消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如何坐呢?”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世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成奉告人,连你也有不是。”一向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从。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畴昔的,不然人家就迷惑了。”花自芳传闻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奉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因而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彼苍白日,这是如何说!珍大爷晓得,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斑斓,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听之处,羞得脸红耳赤,低头无言。宝玉顿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示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奉告人的!”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清楚奉告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她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天然更加不知了。可见她白认得你了。不幸,不幸!”又问:“名字叫甚么?”茗烟笑道:“若说着名字来话长,真真新奇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繁华不竭头卍字的花腔,以是他的名字叫作卍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别致,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深思一会。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乃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烈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烈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环、姬妾谈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未曾看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各式作乐,也不睬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坐,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是以得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烈去了。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由又嗐了两声。正不安闲,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现在我要归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如何,你现在要归去了?”袭人道:“我今儿闻声我妈和哥哥商讨,教我再耐烦一年,来岁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更加怔了,因问:“为甚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小我在这里,如何是个结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向来没这事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规,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