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累得了不得,和宝玉号召了一声,便独自回房去了,往床上一摊。霁月过来给他脱鞋,推他道:“林女人还打发人来问你呢,你缓过气去,好歹也看看她去。”贾环听了有理,便扎挣着爬起来,往黛玉处而去。

俄而大师出来,行未几远,但见有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便知是正殿了。往前走,正面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小巧凿就,一见便知不是贾府这等人家可用的。贾政命宝玉作题,只见宝玉神思不定,世人知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怕是才尽词穷了,都劝贾政:“明日再题罢了。”可巧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余者不能游了。且从那一边出去,稍览罢了。”因而过一大桥,至一院落歇脚。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是数本芭蕉,一边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宝玉拟题为“红香绿玉”四字。世人赏赞一回,进入房内,倒是个极精美的去处,这几间房内清算的与别处罚歧,竟分不出间隔来的。本来四周皆是雕空小巧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川人物,或翎毛花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腔,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玩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世人往里走,竟似走不出去似的。还是贾珍过来引着世人出去了,不知如何转的,就见大门豁但是现。贾政不发话,宝玉贾环兄弟不免跟到书房,待贾政想起他们,发了话,才得放回了。

一行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贾环苦哈哈的跟在父兄前面,固然入目风景般般娟秀,虑着贾政又有能够叫他作春联,一时诸般花柳都失容了。

贾政笑道:“且出来瞧瞧。此处虽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发我归农之意。”此时贾环不得细赏玩那杏花,已觉无趣,只恹恹的跟在他背面,悄悄的腹诽着老爹:还归农呢,四五十岁的人了,也活过了大半辈子,不知摸没摸到过锄头把呢,真要去务农,还不是得像陶渊明一样苦吟“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世人才要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世人都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农家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很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敷以尽其妙。”世人商讨题咏:“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前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示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富丽,就依内里村落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承诺了,又说:“此处竟还不成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世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世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儿,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世人都道:“是了。现在虚的,便是甚么字样儿好?”都想着。

贾政先头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而坐,因问道:“诸公以何题此?”一人笑道:“当日欧阳私有文《酒徒亭记》一篇,此中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贾环听了低头。他虽不擅作,论起群情赏鉴,倒另有几分目光。这里通是人造之景,精美详确处不输人,气势通贯南北,既有北方之绚丽,亦不贫乏南边园林之灵秀。只是到底不能与天然山川并提。欧阳修所游之环滁之山,乃天然山川,大天然鬼斧神工,诸般名胜,气势不凡,那泉水所泻之山是多高,现在这假山又是多高?又听贾政笑命宝玉也拟来,宝玉赶紧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现在究查了去,仿佛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本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当。况此处虽云探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含蓄含蓄者。”贾政转头笑道:“诸公听此论如何?方才世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现在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当。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不若‘沁芳’新雅。”贾政点头不语。世人忙逢迎,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轻易。再作一副七言春联来。”贾环听到此处,便知他是放心要试宝玉了。只见宝玉立于亭上四顾一望,念叨:“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是化的王荆公“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放在宝玉现在这个年纪,也算资质聪慧反应机灵了。贾环眨巴眨巴眼睛,很想为他鼓鼓掌。贾政点头浅笑,显见得也非常对劲。世人见了,先奖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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