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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乘船到重庆来的,大姐说,她是逃婚,她是个乡间逃婚出来的女子,溜进这个庞大的都会,想叫家人再也找不到。
父亲在嘉陵江边,一片吊脚楼前的石阶上,瞥见一个年青的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刚生下只要几个月的婴儿,在洗一大堆男人衣服。那些都是男海员们浸满汗臭的衣服袜子。她洗衣服行动敏捷,用心致志。洗衣妇个个都是疯言疯语,笑骂不竭,不然就接不到充足的活儿赡养本身。她站起家,固然背上有个婴儿,但遮不住诱人的身材。
她小产了。房东太太从门口路过,说掉出的肉团如果一个瓣儿,就是一个儿子没了,如果有两个瓣儿,就是个女儿。她边说边用涮马桶的竹棍去戳看,连连叫道:“是儿娃子,是个儿娃子呀!”
她的脸转过来,头抬了起来。他出神地看着,不转眼。他觉得她在朝他看,但他错了,她不过是为了舒舒腰,顿时就背过身,蹲在地上洗衣。初春仲春,江水非常清澈,但冰冷、砭骨,她的手指冻得通红,袖口挽得极高,头发梳了个髻,不知是如何梳的,竟没有一绺头发垂挂下来,耳朵、脖颈和手腕没一件金饰,整小我干清干净,清清爽爽。如果不是背上阿谁不哭不闹的婴儿,带来了一点实在感,他真觉得这个女人是从另一个他所不知的天下而来。
他曾被派去江北的兵工厂,捕获在那儿半公开制造火药的共产党,却一身是血败逃回家,母亲被吓坏了。为此,在袍哥中他没有获得晋升,在家中发酒疯,砸坏结婚时客人送的统统的匾,用脚踩,狠抓本身的头发,母亲才明白这男人日子并不一味轻松。时势一天比一天严峻,街上巡警和便衣增加,半夜也会听到拍门声,清查共产党。他常常不在家,俄然回家,也会俄然就走掉。如许的日子,恐怕母亲分开时也没有多少沉沦。
大姐从小是个摆龙门阵的妙手。和上辈人分歧,她这一辈摆的已经是电影和小说。我当时才几岁,老是缩手缩脚在一个角落,张着嘴,不出声地听这些回城探亲时候太长的下乡知青聚着讲故事。他们坐在两张床和地板上,挤挤团团地嗑着瓜子。可骇的山间幽灵,百姓党间谍梅花党。偶然是亲历的实事:知青间谈爱情,与农夫打群架,抵挡村落干部逼迫动了刀子,最后被公安局枪毙。故事一个接一个,偶然全室轰笑,偶然唏嘘一片。
家里有门亲戚,我们叫他力光幺爸,但反面父亲一个姓,我向来没问,也没想过,觉得是家里认的干亲。他一来,就是母亲不在家,也与父亲关起房门,说话声低得听不见。看来他就是袍哥头的弟弟,大姐说的奶名火林娃的人,约莫“文革”开端,他就很少来我们家,今后也就没见到过了。这或许和大姐说的与“反反动”几个字有关,相互没联络,也就减轻了祸事临头的担忧。
那天,这个古怪多劫的都会已经很酷寒了,人们皆在抢购粮食或逃离战区。母亲又有了身孕,在通向江北桂花街的石阶上,她拎着一麻袋干胡豆,抱着二姐,让三岁的大姐本身走。江面炮火不竭,风把树刮得弯到空中,把硝烟刮进深蓝色的雾中。母亲跨进房门,血从她的身材里流出,顺着大腿冰冷地滴。
大姐坐着的礁石面上有很多蜂窝似的蚀坑,她与我肩挨肩,说的事却离我越来越远。长途的大客轮驶近朝天门船埠,拉响汽笛,听来像个便宜雇来的吹打队在奏丧曲。太阳退到对岸江北,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于山头。江里零散的几个泅水者,顶着衣裤往自家岸边游。这个都会的汗青太喧闹,传入我耳旁的声音极混乱,单凭耳朵,很难一字不漏地听清大姐的话,我必须凭我的心去捕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