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话句里透着无尽的沉痛:“玄烨啊玄烨,你为了一个女人,一再失态,你叫皇祖母如何说你?你如许行事,与前朝昏君有何差?”天子背内心早生出一身盗汗,道:“昨夜之事是孙儿拿的主张,孙儿行事胡涂,与旁人并不相干,求皇祖母惩罚孙儿。且画珠算不得无辜,还望皇祖母明察。”太皇太后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他:“即使她有一万个不是,即使是她将计就计在糕里下了红花,可到底也没伤着琳琅,她罪不至死。何况她还怀着你的骨肉,你如何能下如许的狠手——虎毒尚不食子,此事如果鼓吹出去,史乘上该如何写?莫非为了保护一个女人,你连本性人伦都不要了?”天子身子微微一动,伏身又磕了一个头。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底子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铺的三尺黄绫子,顺手往地上一掷。那绫子极轻浮,飘飘荡拂在半空里展开来,像是好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叮咛苏茉尔道:“拿去给琳琅,就说是我赏她。”天子如五雷轰顶,见苏茉尔承诺着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已经将那黄绫紧紧攥住,叫了一声:“皇祖母。”俄然惊觉来龙去脉,犹未肯信,喃喃自语:“是您——本来是您。”
天子额上满是精密的汗珠,接了梁九功递上的热手巾,仓促拭了一把脸上的汗,唇际倒浮起一个浅笑:“朕动手重了些,没伤着你吧?”纳兰答:“皇上对主子已经是部下包涵,主子内心明白,还请皇上惩罚。”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道:“那就说给皇祖母听听。”
天子坐在那边,只是默不作声。太皇太后悄悄叹了一口气,说:“她写了幅甚么字,碧落不晓得,我也未曾晓得。可我敢说,你就是为她这幅字,心甘甘心自欺欺人!现在你莫非还不明白,她何尝有过半分至心待你?她不过是在保全本身,是在替本身前程筹算——她想要个孩子,也只不过为着这宫里的妃嫔,若没个孩子,就是毕生没有依傍。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希冀你的心机,她向来未曾想过要倚仗你过一辈子,她向来未曾信过你。难为你为了她,竟做出如许的事来!”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天子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波纹:“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天子又微微一笑,道:“你又没出错,朕为甚么要惩罚你?”却望也未曾望向他一眼,只说:“朕乏了,你跪安吧。”
暖阁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极是透亮豁畅,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敞亮的光芒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津润的亮光。太皇太后凝睇着他,那目光令天子转开脸去,不知为何内心不安起来。
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难为你还记得——有国者不成以不慎,你今儿这般行事,传出去宗室会如何想?群臣会如何想?言官会如何想?你为甚么不干脆扼死了那纳兰性德,我待要看你如何向天下人交代!”语气蓦地凛然:“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争风妒忌,竟然到脱手相搏。你八岁践祚,十九年来险风恶浪,皇祖母瞧着你一一挺过来,到了明天,你竟然如许自暴自弃。”悄悄地摇一点头:“玄烨,皇祖母这些年来苦口婆心,你都忘了么?”
他用力想要摆脱,但是天子的手肘便似有千钧重,任凭他如何挣扎还是死死压在那边,未曾松动半分。他只感觉血全涌进了脑筋里,面前阵阵发黑,两耳里响起嗡嗡的鸣声,再也透不出一丝气来,手中乱抓,却只拧住那地毡。就在要堕入那绝望黑寂的一顷刻,忽听似是福全的声音大呼:“皇上!”